刚刚过去的2020年5月,是Jerry从出生到现在过得最痛苦,最煎熬,最无奈,最漫长的一个月。
然而时间的车轮依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滚滚向前,把5月份尘世间发生的种种悲欢离合辗得粉碎。再刻骨铭心的记忆,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有逐渐淡忘的时候,所以我选择了通过文字记录,把那曾经的一幕幕永久地定格下来。
人真是个矛盾体。未入院之前,每一位在华西入院中心录入了基本信息的患者,无时不刻都在等待自己手机响起铃声,传来工作人员通知入院的消息; 而手术结束之后,又巴不得早日出院。医院住院部真像一座围城。
神经外科病房区,大概是华西住院部里管理最严格的住院区域之一了,病人和持有陪护证的家属绝对禁止外出,和外界的交互只能通过医院的工作人员完成。这也不难理解,因为躺在这个科室病床上的病人,要么是等待脑子里挨一刀的术前患者,要么是我这种已经挨过一刀,正在和各种术后并发症做斗争,慢慢康复的术后患者。
白天阳光照耀下的神经外科病房, 看起来还算没啥特别之处。晚上九点熄灯之后,病房里一片漆黑,只有每张病床的床头柜上摆放的心电图监视仪的屏幕, 幽幽地发出蓝色微弱的光线, 整个病房由此显得有点诡异。病人睡梦中如果心跳降低到50次/分钟后,监视仪就会每隔5秒钟发出3声短促的嘟嘟嘟之声,经常会把我从浅浅的睡眠中吵醒。我睁开眼睛,下意识地认为我还躺在家里自己的床上。然而头顶那一团黑糊糊的输液吊针阴影,以及旁边病床上给刚做完手术没几天的病友通过鼻饲供氧仪器持续发出的嘶嘶声,这一切都提醒着我,我不是在家,而是在医院里。
我睁开眼睛,望着漆黑的病房,盯着天花板,我开始想家了,开始想念家里的亲人了。虽然我住的地方离我的家物理距离只有几公里,但是我手臂上静脉里插着的留置针,我头顶和上半身上粘贴着的密密麻麻的导线,仿佛无声地暗示我,我离亲人们的距离还很远,很远。等我稍稍恢复意识之后,那如影随形如跗骨之蛆一般的头痛又开始隐隐作祟......
和同一病房内病友聊天是我们手术后白天为数不多的打发时间的方式之一。我认识了一位25岁来自江苏的病友,我非常佩服他。
我俩得的病都相同,只不过他的颅内肿瘤直径比我大。颅内区域,是传统意义上神经外科手术的禁区。换言之,如果倒退几十年,我们这些患者根本没法动手术,并且也不存在对应的治疗药物,可以说是绝症,确诊了就只能等死。
幸好Jerry生活的这个年代,为了实现用手术刀切除颅内肿瘤的需求,已经存在两种解决方案: 传统开颅和经鼻开颅。同SAP技术类似,这两种解决方案各有其优缺点和适用场合: 传统开颅手术,即用钻头从头盖骨正上方打洞,再用铣刀铣开颅骨,颅内病灶则尽收入神经外科手术师们的眼底。
传统开颅手术可以提供给神经外科手术师们极佳的视野, 尤其对于那些肿瘤直径超过3cm的病人,传统开颅几乎是唯一的解决方案。当然病人最后到底采取传统开颅还是经鼻开颅,取决于MDT(Multiple Disciplinary Team,多学科联合会诊)讨论的结果。脑部肿瘤切除术的多学科联合会诊,需要内分泌代谢科,神经外科,麻醉科,放射影像科和鼻内镜科专家共同出席进行联合诊断。
Jerry佩服的这位25岁的江苏病友,因为肿瘤尺寸较大,最后MDT选择了传统开颅方案,他比Jerry早一周做手术。手术前由护工推到楼下剃了一个光头,手术前一晚用华西发的消毒液清洗头皮进行消毒,手术完毕后在ICU待了一天后重新推回病房,头皮上多了两排缝得密密麻麻的黑色针线,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出于程序员特有的好奇心,Jerry向这位病友打听做了传统开颅手术后的感觉。他回复说,头盖骨终日又麻又痛又痒,但医生嘱咐觉不能用手去触碰,所以煞是难熬。
Jerry为何佩服这位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小伙子呢?因为他在伤口换药时表现得慷慨豪迈,甚有古人遗风,令Jerry好生相敬。《三国志》描述武圣关云长刮骨疗毒的原文:
羽尝为流矢所中,贯其右臂,后创虽愈,每至阴雨,骨常疼痛。医曰:“矢镞有毒,毒入于骨,当破臂作创,刮骨去毒,然后此患乃除耳。”羽便伸臂令医劈之。时羽适请诸将饮食相对,臂血流离,盈于盘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
这位江苏病友做的开颅手术,术后每天都有三位护士推着铁皮小车到他床前,进行伤口检查,清洗和换药操作。因为这个手术术后伤口暴露在空气当中,若是化脓则易引起多种并发症,万分凶险。Jerry望着铁皮小车金属盘里陈列着的那一大堆刀具就头皮发麻,不敢多看。而小伙子从头到尾则表现得像关羽刮骨疗毒一样神色自若, 任凭三位护士使用各种器械在他头上折腾,一言不发。有一次我实在好奇,仔细端详着病友换药的全过程,发现他全程一直双手把持着手机,脸上露出迷之微笑。我侧耳倾听,隐约听到“敌军还有5秒到达战场”,“全军出击”这些片段,顿时恍然大悟。如今很多媒体对很多游戏公司出品的网游都持抨击的态度,不知马化腾如果知道他的《王者荣耀》曾经帮助一位病人,一次又一次战胜头部伤口换药时的剧痛,心里会不会觉得一丝欣慰?
下图为Jerry佩服的这位病友,刚刚换完药之后,全神贯注地上分的情景。为保护隐私,图片做了模糊处理,但仍能感受到有《王者荣耀》相伴,他无惧病痛,泰然自若的风采。壮哉壮哉。
尽管Jerry的经鼻开颅手术创口比这位病友的传统开颅手术小,清理伤口的频率降低到一个月一次,然而术后的麻烦事仍然不少。Jerry 2017在华西进行了智齿拔除手术,依稀还记得当时在手术知情书上签字时,看到上面洋洋洒洒罗列着一大堆的术后可能的并发症。一个小小的尽头牙拔除手术尚且如此,所以这次当我需要在经鼻开颅手术知情书上签字时,我看着那总共达3页的术后可能并发症,也丝毫不觉得震惊了。像术后持续的头痛,算是开颅手术后遗症的标配,不值一提。拿我主刀医生查房时的原话来说,“手术成功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后面还有一道道的关卡,需要我们一关关度过。” 当我和另一位同样做过经鼻开颅手术的病友坐着面对面聊天时,我会注意到她的鼻孔里不时有一道蚯蚓似的血迹蜿蜒着流下来。我自己当然也是如此,每当我们觉得鼻腔里有暖流涌出时,都会先用手轻轻一攒放到眼前查看颜色。如果是暗红色,就会松一口气。如果是透明无色的液体,我们就会心里一紧,用床头柜上准备好的试纸去分辨,到底是清鼻涕还是脑脊液。后者是经鼻开颅手术凶险的最为并发症之一,最坏的情况下会重新往手术台上走一遭。还有一些不需借助试纸进行区分的土办法,比如用嘴尝液体的味道,如果是咸味则是鼻涕,无味则是脑脊液。用两根手指拨拉液体,如果呈丝状粘连效果则为鼻涕,如果呈清水状则为脑脊液。当然作为一个程序员,我还是最信赖试纸。
很快就到了一月一次的鼻内窥镜清洗手术伤口的时间了。华西的中央运输工人,用轮椅把我从神经外科的病房推送到了门诊大楼的鼻内窥镜操作室。手术后在压抑的神经外科病房待了多日,第一次来到门诊大楼接触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让我有一种回到正常生活的感觉。内窥镜操作室不大,里面并排放着三张长椅,躺着三位病人,旁边各有三位医生拿着一根极细极长的金属棍子在病人的鼻腔里捅来捅去。三位病人表情麻木,医生则专心的注视着长椅上方的显示器里投射出鼻腔内放大了N倍的图像。
不大的房间内还站着一位看上去40多岁的医生,看起来像个鼻内镜老司机。他周围站着三个年轻的女医生。老司机指着当中一张长椅上的显示器里不断变换的鼻内图像,对三位女医生进行着解说,只见三位女医生听得不住点头。我也站着竖着耳朵听,可惜隔行如隔山,一个字也听不懂。老司机偶尔转身看了我一眼,给屋内一位护士说,“给他上麻药。” 一位护士走到我面前,拿着一个喷雾器插到我两个鼻孔内,唰唰地喷了两股液体出来。五分钟后又重复了一次。液体刚进入鼻腔,有一股很清凉的感觉,很快液体从鼻孔内流出来,顺着嘴唇流到地上,我马上发觉嘴唇也变得麻麻的,手放上去也没感觉了。
等了十多分钟终于轮到我了。我躺上去,正好我的主刀医生也到了,他也需要观察我的术后伤口愈合情况,就站在内镜老师边上注视着显示器。我感觉到那根又长又纤细的金属管子在我的鼻腔里游走,我的主刀医生和鼻内镜医生不停地在交谈,两人对话的口吻极其轻松,我料想类似的对话他们过去已经进行了很多次。然而让我再次失望的是,他们的交谈专业词汇极多,我完全听不懂。有一句话是鼻内镜医生说,“这个我还是先给你留着吧”,我的主刀医生说,“好的,先给我留着吧”。听的我莫名其妙。
突然,我感觉到金属器械向我的鼻腔深处,就是鼻子根部的位置猛的一戳,不知道是太疼痛还是刺激到了我的泪腺,我一下子就流眼泪了。给我做鼻内镜的是一位女医生,戴着口罩看不出实际年龄。不知道是她心肠刚硬,还是专心地盯着显示器没看见我的眼泪的缘故,金属器械在我的鼻子里戳的更起劲了。我眼泪长流,头不自觉地往下缩,仿佛靠这样就可以逃脱鼻子被器械的摧残。鼻内镜医生忽然柔声说道:“你看你,头都缩到哪里去了。检查过程中你可以说话哦,有不舒服的地方要告诉我们哦”。我答应了一声好,心中却感到无比悲凉: 在这打了麻药的情况下我都表现得如此糟糕,如果在抗日战争或者解放战争时期,我被敌人捉住,那些什么老虎凳,电刑,烙铁烫全身,灌辣椒水,拔指甲之类的酷刑,比这个鼻内镜痛苦万倍,我若是遇上了,肯定要熬不住当汉奸叛徒了。
经此一遭,我联想起以前读过的赵一曼等烈士的英雄事迹,心中对他/她们更是无比钦佩。我们这些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平凡人,根本无法理解当年的先烈们,是靠着怎样坚贞信念的支撑,才能熬过那种种超越人类肉体承受极限的酷刑。
我微闭着泪水模糊的双眼,心中无限懊恼,忽听得鼻内镜医生的声音,“好了,你起来吧”。我泪流满面地从长椅上坐起,只听她说的一句,“一个月后再来”。我心想,唉,下个月的今天又得哭一次。
一个月后的我,会恢复成什么样呢?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