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艾薇
实验室仍然处于有序的忙碌当中。离开阿德罗之前,原先的装置已经拆除,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重新搭建。现在,所有的零部件都拿了出来,以熟悉的行列排列着,用于一次陌生的潜入。这让她想起尸体解剖,每一部分都在,但无法工作。
或者说,至少目前还不能工作。
重新搭建比无中生有的创造要容易得多,也快得多。医疗床记住了卡拉和艾莫斯的基线;他们曾花数月时间校准系统,这使重新校准更加简单。传感器已经就位,它们正在采样的区域——外星空间站——比阿德罗钻石要小很多个数量级。
本该让她感觉更好的,但是随着从储物柜取出每一根电缆,为每一个监视器和医疗床配置传感器,艾薇的担忧有所增加,也更加紧张。她说不出自己到底害怕什么,只是害怕而已。
船员们以训练有素的军人效率忙碌着。对后续状况不清楚的她听着嘈杂声,看着他们工作交流。她能看到他们在做什么:奥兰·艾伯特和伊苏珊正在给电源线加屏蔽线圈,以确保系统的噪声最小;韦里克和科尔正在准备医疗床的近红外扫描仪和信号处理平台之间的同步;詹娜和哈沙安正在把系统备份馈送到辅助阵列中。它们在进行三种截然不同的对话,仿佛三个旋律同时演奏,如果明白它们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你就能体会出其中的和谐。
距离潜入还有12个小时,法耶兹来到了实验室。紧张的时候,眼角有时让他感到紧绷。她把电位计放回工具箱,待会儿再进行校准,然后向他走去;四目相对时,她扬起眉毛。
“内田的新简报到了。”他说。
“想去看看他是否为我们解决了所有问题吗?”
“但愿如此。”法耶兹转身,带头向她办公室走去。
自从奈奥米接受了特雷霍的合作提议,艾薇就没有收到过这位司令的信息。她不清楚自己对于他或拉科尼亚的重要性,不过她确信自己啪啪打了帝国实际上的军事独裁者的脸。从历史上看,这类惹怒帝王的事情不会有好下场。不过,这依旧不是她最担心的五大问题之一。
另一方面,内田似乎采取了一种近乎先验否定的策略,他的报告和科学理事会其他成员传送给他的信息完全没有变化。办公室的显示屏上,他的笑容明亮而真诚,他共享过来的数据完整、准确,而且没有删减的迹象。
调查团队发现了“子弹”,他们认为就是它毁灭的圣埃斯特本,这很有意思。“子弹”——根据最流行的理论,指的是时空结构中的缝隙——似乎伴随着星环门内黑暗之神对现实的每一次入侵。从宇宙的角度来说,它们相对较小,然而它们的存在意味着人类对宇宙的理解需要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在过去的美好时日,它们更容易被找到,因为任何东西触发它们,它们都会显现。从那时起,敌人进行的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次的实验,在理论上应该产生同样数量微小、持续的异常现象,不过都没有与人类的物体、行为或参照系产生联系,找到它们就如大海捞针,成效微不足道。
在圣埃斯特本,现实中的缝隙只有几米宽,几乎无法被仪器探测到,但是人类的意识体验非常明显,它正漂浮在一颗较小的岩石内行星的卫星上方半公里处。该团队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从中收集数据上,希望“子弹”之间的差异能够提供一些有关它背后机制的关键信息。
“怎么了?”法耶兹问道。
艾薇困惑地看着他。
“你发出了声音。你哼了一声。”
“哦。我刚在想,这会是一个大新闻,也许比我们从阿德罗那里得到的信息更重要。但现在呢?”
“除了当务之急,没有什么能让你把注意力从那个拿枪指着你的家伙身上移开了,”法耶兹说。“在杜阿尔特出现以前,圣埃斯特本事件是我们能想象到的最大威胁。”
“杜阿尔特不是想杀我们。”
“如果是的话,说不定更好呢?”
艾薇继续看下去。内田称为“自发的认知交叉连接”的报告,让她胃部绷紧,下巴疼痛。这种效应,现在所有星系都报告过。事件最初发生时,位于现场的飞船之后前往的地方,受到的影响更大:巴拉加恩,纽威斯特德,圣保罗,这表明存在类似感染的接触传播;但也有迹象表明,物理接触少、交流负荷高的星系之间也存在较大感染。遭受蜂群思维效应影响的最明显预兆,是已经感染的人能够意识到你。流行病学家正在建立一个意识传播的模型,而且有希望很快就能有一份更全面的报告。艾薇的脑海出现一幅侵入性的画面:一个巨大、明亮、相互连接的网络,就像大脑中的细胞,或像城市中各种依赖关系;其中一个节点血流汹汹,然后是周围的节点,再然后是与它们相连的节点,一直这么延伸下去。
任何两个人之间最长的连接链不超过七八条。尽管人类的分布已经如此广阔,尽管人类已经投身宇宙,人们之间的距离还是相当得近。
“情况对我们不怎么好。”艾薇说。
“我们可以提个要求,田中上校和她的全体船员需要被关在意识隔离舱里,作为一种‘卫生’预防措施。可能会很意思。”
内田正对圣埃斯特本的死亡报告进行后续报告,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艾薇打开门,卡拉在门边。她的脸紧绷着,双手举在面前,就像在唱诗班唱歌一样。在她开口之前,艾薇就知道是什么把她带到了这里。
“我听说,”卡拉说。“要进行潜入?”
“是这样的,我们试着利用‘催化剂’找到一条通往星环空间站的方式,”艾薇说。“但是和进入‘钻石’不同。设备一样,任务不同。”
“我应该进去。你应该让我来。”
“艾莫斯·伯顿要——”
“我更有经验,”卡拉说。“我比他更了解那里的情况。”
艾薇举起双手,藉此表示自己的诚意。“不是这样的。这是一个不同的神器,它的表现方式也不大可能相同。你在阿德罗的经验,不可能适用于它。此外,还有依赖问题——”
卡拉突然变脸,愤怒异常。开口说话时,声音像马蜂窝一样嗡嗡作响。法耶兹靠近艾薇。
“依赖说是胡扯。那是胡扯,我们都知道。”
“是真的,”艾薇说。“我可以给你看数据。血清素和多巴胺水平——”
卡拉摇了一次头,这是控制住了暴力的表示。艾薇脑海里有个声音说“你造成的。这是你的错。”听起来像是伯顿的声音,充满了平静如水的、不带感情的愤怒。
“我知道存在风险,”卡拉说。“我一直都知道蕴含的风险。你毁掉人类最好的拯救自己的机会,就为了使我免于上瘾?你这么做有意义吗?”
法耶兹动动身,试着把女孩的愤怒从艾薇身上转移。“我认为这不完全是——”
“医生,你去照照他妈的镜子,”卡拉说。“你看看自己颓废憔悴的样子,就不会再说我的健康有多重要。如果你不在意你自己,为什么认为我会在乎我自己?就因为我看起来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吗?把你他妈的母性本能留给你自己吧。”
“错过几次锻炼和故意让实验对象暴露在风险之下是有区别的,”艾薇说,“我对自己身体的处置——”
“我也要自己选择用我的身体做什么!”卡拉的声音现在变成了咆哮,眼中充斥着野性的需求和饥渴。“你把我当孩子看待,因为我看起来像个孩子,但实际不是。”
她同样可以说“你把我当人类看待,因为我看起来像人类”,这么说也对。艾薇内心深处有了决定。一种古老的本能告诉她,现在表现出软弱就是向死亡迈进了一步。她唤起浸淫学术界几十年的冷漠。
“我不认为你是个孩子,但我是这里的首席研究员,我觉得你不是这个实验的合适对象。要是你想通过攻击使我改变想法,这是你的机会。”
卡拉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泄气道:“你这么做只是因为你害怕他。”她说,但是声音里没了气势。卡拉转过身,沿着走廊离开。艾薇感到一阵内疚,但没有让自己心软。以后会有机会弥补的。
她希望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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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田中上校。我和女孩已经就位。”
艾薇最后扫了一眼实验室。艾莫斯准备妥当,固定在医疗床上。他的衬衫脱了下来,用于放置传感器。他在新埃及受的枪伤,留下黑色的几丁质疤痕,疤痕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像浮在水面的油迹。一根白色的陶制反馈线插入他手臂的静脉,并用胶带固定着。他的身体自愈很快,一直试图再次将针头挤出。
他显得很放松,对这一切感到好笑。
技术人员和科学团队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曾经用来显示BFE读数的地方,星环空间站的图像闪烁着,跳动着。艾薇隐隐感到有点反胃,她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吃东西了。
“收到。”她说。“我们现在开始潜入。待命。”她断开通信。“最后一次退出的机会。”
艾莫斯朝她笑笑。要是她讲个笑话,或是给他一杯啤酒,他也会这么表示。医学数据显示他的心跳低且稳定,皮质醇水平低。要么是他的复活比卡拉的更先进,要么是他胆大无畏,很难被吓到。他向她竖起大拇指,舒展一下。吉姆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好似鬼魂,担心挡住他人的去路。她有点后悔让他来了。
她接通“催化剂”房间的通信。
“准备好了吗?”
“好了。”法耶兹说。“卡拉和阿赞都在,房间有些拥挤;不过我认为一切都好,只要没人患幽闭恐惧症的话。”
“那好。取出‘催化剂’。”
她本可以接入视频,看着法耶兹和他的技术人员打开房间,推出“催化剂”,把两个不平常的孩子带到它原来所在的地方。相反,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艾莫斯和空间站上。她听见了房间的关门声。
“各位各位,”哈沙安·李说,“按照命令去做吧。”然后,更平静地说,“我们拭目以待。”
一名技术员轻轻地将苍白的镇静剂混合物注入艾莫斯粗大的手臂。纯黑的眼睛闭上了。
“‘催化剂’出来了。”法耶兹说,不过她预计得到。星环空间站活跃着,像只看着他们的眼睛。磁场扩张到以前没有触及的地方,震动和能量活动的节奏发生了变化。艾莫斯的大脑活动也发生了变化。
“寻找匹配模式,赶快。”李说。“如果这与我们在阿德罗的绿色朋友相似,那应该能找到实验对象的回应。”
但是没有技术员在听。每个人的头都弯向一个显示屏,每只手都放在控制器上。“鹰隼”号的嗡鸣似乎能够被人注意到,艾薇的心脏焦躁地拍打着胸骨。
“我在看……”一个地质组成员说,然后中止。
时间变得非常缓慢。显示屏上,模式匹配系统将艾莫斯·伯顿的大脑和身体信号送入一个输入,来自星环空间站的数据送入另一个输入,以每秒100万次的速度让两者进行比对,以寻找匹配。随着人和神器进入或脱离同步状态,绿、黄两色轮番闪烁。艾莫斯叹了口气,像是遇到了有点令人失望的事情。
“我发现一种类似握手的东西,”情报信息站的一位女船员说。她故意让语气平平无奇,竭力掩饰自己的兴奋。“20秒前从……已标记。”
“已确认。他们在交流。”
艾薇来到医疗床前。艾莫斯的脸面无表情像个面具,肌肉松弛,眼睛闭着,改造过的血液使他的嘴唇呈粉灰色。她想摸摸他,以确保他体温仍在,确保他仍然活着。他的双眼在眼皮底下左右左地来回转动。他喘了口气。
其中一名医疗技术人员柔和地说道:“脑岛后部背侧有些活动,我无法——”
艾莫斯倏地睁开眼睛,高声尖叫。声音中的愤怒和痛苦向着艾薇迎面涌来,她向后仰去,没抓到把手,开始旋转起来。他喘口气,继续尖叫。
“出现了心脏问题,”一名医疗技术人员说,他的声音调高又忐忑。“心律异常……我没见过这样的心率。”
“艾薇?”吉姆说。
“别说话!”她厉声道。
艾莫斯举起双臂,肌肉突起。他的左二头肌——和艾薇的大腿一样粗——开始抽搐。他发出低沉的打嗝声,喘不过气来。
“把他拉出来,”艾薇说。“到此结束。把他拉出来。”
“负责人说了!”哈沙安喊道。“按照命令去做!”
李进来,在艾莫斯手臂的注射处固定住注射器。苏醒药物的混合物似乎不愿意往静脉里流动,艾薇等着抽搐停止。吉姆从角落里出来,漂在她旁边,面无血色。
“没有苏醒的迹象,”他说。“他为什么没有苏醒的迹象?”
艾莫斯向后仰着头,裸露着脖子。喉咙处血管凸起,让艾薇觉得他严重中风。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漆黑一片,没有聚焦点。
“再打一剂吧。”李说。
“可以。”艾薇大声道。
又一剂混合物注射进那个大个子的胳膊。警报声响彻整个实验室;设备和监视器数据一团凌乱。
混乱之中,传来医疗技术员训练有素的沉着冷静的声音。“他没有苏醒的迹象。他正进入带有心室颤动的全身性强直阵挛发作,我们将失去他。”
吉姆低声说着一连串的脏话,仿佛是在祈祷。
“给他注射镇静剂。你自己决定做什么,”艾薇说。然后又道:“我马上回来。”
“你要去哪里?”吉姆问,但她没有理睬。
走出实验室她才意识到自己正离开。她双手轮流拉着穿过走廊,仿佛一个被困在沉没洞穴里的噩梦。她前进速度太快,在转弯时撞伤了自己。她的头脑一部分是深深的动物性恐慌,一部分是一种更小、更震惊、更警觉的东西。
“催化剂”房间前所未有的拥挤。法耶兹和两名技术人员漂浮在“催化剂”旁边。“催化剂”空洞的眼睛模糊不清,毫无波澜;头发漂浮在她周围,使她看起来像个溺水的女人。通过隔离室显示屏,可以清晰地看见阿赞和卡拉,他俩的小身体填满了隔离室内的空间。
“艾薇?”法耶兹说。“出什么事了?”
她没有回答他。吉姆通过她身后的门漂了进来,她没有理会。
隔离室是拉科尼亚有史以来最先进的设备之一,但是它和肉类冷冻柜一样容易使用。艾薇抓起把手,稳住自己,拉开那扇厚厚的门。卡拉和阿赞转向她,他们眼睛睁得大大的,困惑又惊慌。
“快出来,”艾薇说。“从里面出来。马上。”
法耶兹在她一侧。她担心他会拉住她,阻止她,减慢她的速度,并让她做出解释。他没有。
“潜入出事了,”艾薇说。“艾莫斯被困在那里,我们无法把他拉回来。”
阿赞摇摇头。“我不明白。不能把他拉回来?怎么困在那里的?什么把他困住的?”
卡拉得意地笑了。她拉住弟弟的手。“没关系。我们可以做到。跟我来。”
她闭上眼睛,之后心跳了一下;阿赞也闭上眼睛。“催化剂”发出轻轻的、无意识的咕哝声。
艾薇呼吸急促,双手发抖。她突然想到,这一刻对于医疗急救来说是多么糟糕。法耶兹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她转过身来。他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也许是害怕。
“嘿,艾薇。”他说。
“法耶兹。”
“呃,我想可以把这次现场实验称为一次新协议试验?”
她没想到自己笑了起来,尽管声音像是在啜泣。卡拉像睡梦中抽搐的人一样动着。飞船系统发来一个通信连接请求:哈沙安·李在找她。她开始回应,抢在他开口前说话。
“有什么状况?”
“实验对象正稳定下来,”李说。“可是,我看到——”
在下一个词语到来之前,艾薇的意识像精神错乱般地扩张,她淹没于白光之中。
by 印象
原: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6339852.html
译:22.6.2,22.6.3
校:2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