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胤末燮初,无休止的战争横贯了整整二十年,巨大的军费支出和民夫征调使得东陆大地始终弥漫着家破人亡的哭喊声。
而在商会巨额资金的支持下,西南的宛州是乱离之世的唯一乐土,失去家园不堪重负的流民大量地流亡宛州,他们在街头巷尾以零工、乞讨和偷窃为生,所以事实上所谓宛州在乱世时代的繁荣胜景,也不过世一时的粉饰和画皮。以南淮城为例,越过飞檐交错的紫梁街,街背后的阴暗处污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流民们饥饿的目光聚集在破弊的屋檐下,他们有的就此饿死,有的怀里带着匕首,以端详猎物的眼神看着来往的人。
而奇怪的是,在燮朝成书的《燮河汉书*风物志》中犀利地揭露了当时宛州的真实生活,却把南淮写作了人间天堂,在以铁骨成名的燮朝史官中,这样的粉饰是绝无仅有的。野史稗闻中对于这件事的描述或者可供参考:
起稿于神武三年的《燮河汉书*风物志》的第一篇就是《南淮城志》,当时的燮羽烈王召来了史官,亲自描述了自己童年所见的南淮城。他说:“南淮是一座繁华又安静的城,生活富足安乐,不尚武力,民风柔弱。如果说比喻,就像织锦,虽然缺乏刚强,但是流光溢彩。春天时候各家的花圃都有五色的鲜花,街头有担花贩卖的人,但是孩子们总是钻进别人家的花圃里偷摘,把偷来的花再贩卖给街头担花的人,种花的家里都骂无赖,可是对着孩子也不便发作……”
他没有注意到这时阶下的史官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帝王的眼里闪着憧憬的光,他继续说着:“夏来就是泛舟,湖上总是彩船相连,一眼望去数不过来,那时候不满十五岁的孩子都可以免费搭船,俗语叫做跳板子,到了近岸的时候帮着下去拖船靠岸即可。那时候就有少年借着跳板子的机会,把歌儿舞女褪下的衣服偷了典当,被发现了就当即跳船,俗语叫做水飘子。”
他的唇边浮现了笑容,目光凝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整个人的神气都变了,像是真的看回了二十年前的春夏秋冬,看到那些跳板子水飘子的无赖少年活泼泼的身影,听见他们的笑声。 “秋天是南淮最好的时候,十里霜红开了,有钱的人家飘船看花,一上午都看不尽凤凰池上的秋玫瑰,秋天南淮会起雾,雾气里面,秋玫瑰的颜色尤其艳丽。满城的桃枣也都熟了,果树的树枝一直伸到各户人家的墙外,拿着长杆直打过去,后面跟着一个人接,满筐都是果子,我们叫做打秋风的。到了冬季也不下雪,偶尔有霜……”
“大都护!”史官终于不能再记下去了,“史书是后世的镜鉴,请大都护三思!”
“三思?”羽烈王竟愣住了。
年纪最长的史官膝行而前,“书上有记录的,单只前朝喜皇帝九年一年,南淮城里就饿死流民不下九千人,城外的乱葬坑都填满了。又有笔记说南淮当时,买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入青楼根本不需付钱,只需给粮五升,俗名称作父母粮,就报了十六年养育的恩情。宛州貌似繁华,其实是吃人恶虎,大都护也曾说乱世之酷,升斗之民最苦,是以有拔剑而起一统天下的志愿。可是这样写出来的南淮,无异于粉饰骷髅啊!”
“放肆!”羽烈王勃然大怒,“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南淮,你们这些深养在学宫里的夫子,不过凭着几本来历不明的笔记,怎么能跟我说粉饰骷髅?”
“大都护即便要杀,臣子也是要说的,大都护难道以为天下人都是瞎子,只有大都护所见才是真的么?臣祖籍就是南淮,亲眼所见,灾年饿殍横死城郊,根本不容入城,难道也是假的么?”
“你!”羽烈王拔剑上前。
白色头发的年轻人挡在了史官的面前。
“西门闪开!”羽烈王怒喝。
钦天监的西门博士按下了羽烈王的剑。
“大都护,”西门博士说,“你所记的,都是假的!”
“西门你……”羽烈王容色急变,“你也不信我么?”
“我信不信又如何呢?”西门博士的声音像是古潭深水一样没有一丝波纹,“南淮是不是那个南淮都无所谓,可和你偷花跳板打枣子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羽烈王默默立在大殿中,佩剑苍然一声落地。少顷,他从史官手里抽过记录的纸卷,大步回了书房。
第二日内监去书房请羽烈王早朝,发现他趴在案上睡着了,胳膊下压的纸卷上是他亲笔写完的《南淮城志》,帝王在里面固执地说:“南淮者,人间之胜境。无饥馑灾荒之属,里巷中常闻笑声,灯火彻夜夏不闭户,惟少年顽皮,是为一害……每春来之际,辄有窃花者、弹雀者、钓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