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师徒相授
既然传统中医是这样一种学问,它的确有许多有别于现代科学的地方。如果我们照
搬现代科学这样一个教育模式,那势必就会在这个过程中丢失掉许多东西。而丢失掉的
有可能恰恰是传统中医所注重的东西。这就使我们要思考,究竟什么样的教育方式最适
合于中医?
(1)访雨路老师 中医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在学问的传承上有着丰富的经验,有
些经验是值得我们借鉴的,这个经验就是师徒相授。我想这样一种模式比较有利于中医
这样一门特殊学问的传承。这里我先讲个故事,1998 年上半年我到北京开会,到京以后,
就向朋友打听,有没有中医方面的"高手"?当然,我打听"高手"并不是要跟他"过招",
而是想找个地方讨教。因为自己感觉自己中医的火候还太欠缺,而我的恩师又在1991
年去世了,所以,每到一个地方都很迫切地想找一位高人指点。这个心情有些像金庸武
侠小说中描述的那样。朋友给我介绍了北京中医药大学的雨路老师,雨老是搞温病的,
他是某位著名老中医的开门大弟子。某老是我国老中医里非常了不起的一位,他的父亲、
祖父、曾祖三代皆为朝廷御医,所以,家学渊源很深。雨路老师是个悟性很高的人,而
且勤于表达,随师三年,深得某老家学三昧。但,由于其他各方面的因素,以后的师生
关系处得并不融洽,甚至到了见面都不打招呼的地步。我在拜访雨路老师的时候,他给
我谈到许多学问上的见解,我也请教了不少问题。在临送我出门的时候,雨老师语重心
长地说:"刘老师,中医这个东西要想真正学好来,只有两个字,就是要有'师传'"。这
次造访,给我最深的一个感受就是临别时雨老师送我的这两个字。什么是"师传"呢?师
传是个传统的字眼,就是要有师父的传授。大家想一想,在我们现在这样一个教育规模
里,在我们这样一个教育模式里,有没有"师传"呢?可以说没有师传!这个模式里只存
在工具式的老师,却不存在师父。雨老师与某老的关系有这样不愉快的经历,可是他还
是要送这句话给我,这就说明了师父对他的影响之深。我想雨老师的这句话对中医的学
习、中医的传承,应该是很关键的一个环节。这是我有同感的。
(2)师者,人生之大宝 下面谈谈我的从师经历。现在,我之所以能在这里向大家
谈出一些感受来,能够在中医这门学问里继续不断地钻研下去。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是
廿个春秋了,在这么些春秋里,我能孜孜不倦的学下去,从未回过头、歇过气,不管什
么浪潮,经济浪潮,做官的浪潮,还是西医浪潮,始终都没有打动过我。为什么呢?这
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的师父。我是1983 年毕业后,于1984 年元月8 日拜于我师父门
下的。师父名叫李阳波,现今已经去世十年余。我跟师父整整8 年多的时间,前面的两
年半是跟先师同吃一锅饭、同睡一铺床,有时甚至是通宵达旦地讨论学问。8 年的从师
生活,使我在中医这个领域里开了些窍,也就是师父把我领进门了。常言道:"师父领进
门,修行在个人。"这的确是古今过来人的行话。门确实是需要师父领进的,没有领进门,
你始终是在门外兜圈子,这一点非常重要。有的人为什么努力一辈子还是摸不到"火门",
有的人为什么在学问之道上坚持不下来,很可能就是因为缺少这样一个关键的环节。现
在回过头来想想跟师父的这个过程,感受是很深的。这个世间的人无不是厌苦求乐的,
你说光是苦没有乐,谁都不想干。所以,光是讲"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一句话,已然将很
多人吓在学问门外了。实际上,学问一旦做进去了,一旦进了门,并非全都是苦,至少
是苦乐参半,甚或乐多苦少。所以,《论语》的开首句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而不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苦乎。"古来都说"穷学富商",做学问的必定是穷,做生意
才可能富。但,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搞学问呢?就是因为有这个"不亦说乎"。搞学问
是精神上的富有,搞生意是物质上的富有。能够给人真正带来安乐的,到底是物质还是
精神呢?大家可以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上面这个"不亦说乎"并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
我想这个正体现了"师传"的意义,师父可以指引你找到这个"说"、这个"乐"。
而在传统文化的其他领域,"师传"的这个意义就为什么要讲更为突出了。这是我在
传统文化,在中医领域里,经历过的究师徒相一个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所得到的上面
这个感受,值得大授?家参考。教育也好,传承也好,它有三方面的意义:一是知识的
传授;一是知识的运用;再一个就是创新。我们说知识,实际上就是指的这一刹那前,
已经知道的这些见识,这些常识。因此,知识实际上是已经过去的东西,我们学习这个
已经过去的、旧的东西,总是会感到厌烦;所以,人总是有喜新厌旧的一面。但是,这
个厌旧的一面是必须克服的,你不学习旧的知识,你怎么可能利用它去开创新知?因此,
搞学问必须做到"喜新而不厌旧"。《论语》中提到做师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温故而知
新","温故而知新,乃可以为师"。"故"是什么,"故"就是旧有的东西,就是知识;"新"
呢?新就是创造。有创造就有新,有新就有乐。所以,你是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就看
你有没有这个东西,你的学问做不做得下去,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什
么呢?就是学乐!有了学乐,学问之道就会(苟)日新,日日新,你的学问就能深入下
去,就能坚持下去。没有它,学问总是枯燥的,你就会转而去求物质财富,这就转学为
商,下海了,学乐从哪里来呢?从师处来!为师者能够"温故知新",必能使你也因故
知新,这也是一种克隆。学问传承应该是更值得研究的克隆。
(3)在泸沽湖的意外收获 我的先师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他曾使一些非常诋毁中医
的西医人反过来信奉中医。他靠的什么呢?就靠的临床的功夫。但,在我从师以后,先
师的工作重心已经转移,他试图完成爱因斯坦在现代科学领域未完成的任务,企图在传
统文化这个领域建立一个"统一场论",因此,工作的重心从临床转到了理论的建立。所
以,我从师以后更多得到的是理论上的熏陶,而临床上则感到比较欠缺。先师去世后,
我在理论上仍努力不断在深入,而临床上,总觉得思路打不开,心里没有底,效果不稳
定。有些时候听人说,刘力红真神,那么顽固的病,到他手里,几剂药就好啦,有些时
候却听人议论,刘的理论还可以,临床却不怎么样。对这些情况我内心很清楚,特别对
有些远道而来的病人,人家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又未能解决问题时,心里特
别感到困惑和难过。心里明白,我又到了一个坎上了,也许还要有师父的提携才能迈过
去。前面我提到,为什么每到一处就急着打听有没有"高手"呢?其实就是想解决这个问
题。1999 年8 月,我应美国波特兰国立自然疗法学院中医系主任付海呐教授之邀,前往
云川交界之泸沽湖为该系的部分研究生及本科生作《伤寒论》讲座。付海呐是一位汉学
家,为复旦大学的文学博士。学成回美国后,哈佛大学曾聘请他去做教授,可是因为一
个特殊的因缘,他迷恋上了中医,于是他放弃了哈佛大学教授的这个职务。大家应该知
道,在哈佛这样一所大学谋到教授这个职位将意味着什么?可是付博士放弃了这个职位,
而转过来学中医,教授不做,反而来做学生。这个经历对我们这些本来就学中医的人应
该有所触动。我们许多人是被迫学中医,是在痛苦中学中医,而不是有幸能学中医,这
个对比太鲜明了。我在泸沽湖给他们做了十多天的讲座,听讲的这帮人有双博士、有硕
士、有本科生,还有几位根本没接触过中医的诗人、画家。开始几天只安排上午讲,下
午他们自己安排,可三天下来,他们觉得光讲上午不过瘾,要求下午连续讲。十多天讲
座结束了,每个人都依依不舍,都竖起大拇指称我是greatman。这些人的称赞使我又一
次感受到了中国文化的伟大,也使我感到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上,只要方法恰当,是可以
超越语言文化这个障碍的。在这次讲座中,付博士的感受也非常深。出于感谢,他将他
的学医经历告诉了我,并特别介绍了他的师父曾荣修老中医。曾荣修老中医不是科班出
生,开始是自学中医,以后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因为特殊的机缘得以亲近成都名医田八
味。大家听到田八味这个名字一定会感到很刺激,真像有些像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武林高
手。不过,田老师的确是一位医林高手,田老师临证善经方,用药不过八味,故此得名。
田老之临证尤精脉诊,因为应诊者极多,日看三四百,故常无暇问病,而多以脉断之。
有是脉则定是证,而用是方,临床疗效极佳。曾老从师田八味后,也渐渐体悟到脉法的
重要,加之自己的实践琢磨,对《伤寒论》中许多方证的脉象也有了很独到的体会,临
证往往也是有是脉用是方,疗效亦多高出同道。付博士的这番介绍令我兴奋不已,我搞
伤寒虽然多年,在理论上已有一定的感受,但在经方的临床运用上,总觉还不自如。搞
伤寒,却不能用伤寒方,那叫什么搞伤寒?我感到曾老的这些正是我当时最最需要的,
于是我请求付博士,一定要将我引见给他的师父。就这样我们从泸沽湖回到成都之后,
付博士就带我去见了他的老师。见面后我表达了这个拜师的请求,曾老是个直爽的人,
也觉得与我投缘,加上有付海呐的引荐,便欣然接受了我的请求。2000 年11 月,我把
曾老接到广西,跟他抄了一个礼拜方。这一个礼拜的学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前面所讲
的那个坎,被曾老这一带,就轻轻地迈过来了。使我再一次切身感受到要学好中医,师
父的这个意义太重要了。雨路老师送我的那两个字,真正是他的肺腑之言。经过上面这
个从师过程,现在应用起经方来虽不能说得心应手,但比以往要自如多了,治病的把握
亦与以往不同,从临床的疗效上看,也在稳步上升。前些天为一位同行看病,病的是左
颧部位红肿痒痛,已经用过西药抗菌治疗,但效果欠佳。这么一个病摆在大家面前,你
会怎么思考呢?又是红,又是肿,又是痒,一定是要清热,要解毒,要祛风,要止痒吧,
过去我可能会是这样一个思路。当时我为这位病人号脉,脉浮取可见,但有涩象,不流
利,这是一个什么病呢?这还是一个太阳病,是由于表病汗出不彻,阳气怫郁所致。《伤
寒论》48 条就专门讨论到这个问题,治疗的原则是"更发汗则愈",于是我开了一个麻黄
桂枝各半汤的原方,一剂药后红肿痛痒消大半,两剂药后平复如初。麻黄汤桂枝汤本来
是治疗感冒的方,你为什么用来治疗我的左颧红肿呢?这位同道感到惊惑不已。的确,
要是在过去,我顶多想到左颧属肝,红肿属热,应该用泻肝的方法。我可能会用龙胆泻
肝汤,而不会想到用这个麻黄桂枝各半汤。我想我今天有这样一个进步,这样一个思路,
与受曾老的指点是分不开的。这一摆又把师传的重要性摆出来了。为什么呢?这确实是
由它这样一门学问的性质所决定的。这样一门特有的学问确实没有现代科学那样的通透
性,特别是在技术的应用上,它不是通过中介来实现的,而必须靠我们这个主体自身去
用功。所以,这样一门学问的教育过程,有些时候确确实实需要言传身教。大家想一想,
这样一种言传身教,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本质上一对一的师父行不行呢?中医既是形而上
与形而下二合一的学问,它的教育,它的传承就应该围绕这两方面来进行。前面我们已
经谈到过,我们现今所采用的这套教育模式只能适应形而下的部分,那么,形而上的部
分呢?这就要依靠真正意义上的师传,就要依靠师徒授受这样一种古代的模式。所以,
中医的教育应该包括这两种形式。本来研究生招生制度的恢复应是一个可喜的苗头,导
师就有点像是师父。但是,现在看来随着众多名不行了,这个制度已经流于一种形式。
加之具有师传经验老的谢世,中的导师相继退位,而代之以完全科班出身的。这批人
少有医这种真正师传的法脉,他们很难体会师传,亦不知道何以授徒。现在意义上的的
研究生,不管是硕士这个层次,还是博士这个层次,管导"师"还会有师叫什么呢?叫老
板!为什么叫老板呢?这应该不是偶吗?然,应该事出有因。老板与师父怎么样都想不
到一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