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令人讨厌的天气。」
目的地到了，我放缓了脚步，从雨伞下凝视天空。
浓厚的雨云翻滚着，吐出无根的水。无形有质的风把它们吹散，又聚成丝帘，在高空一抹而过。
雨狠狠地击碎在墙壁上，又无力地沿着棚沿滑下，汇入到雨靴旁的涓涓流水里。
眼前是一栋废弃的高楼，被灰浆涂抹的门口贴着禁止进入的泛黄封条。
我直勾勾地盯着它，像是没看到那封死前路的混凝土墙一样，向前伸出手去。
一种阻滞感传来，像是手穿过水与空气的界面一般，但我的手却整根没入了墙中。
穿墙而过了呢。
我深吸一口气，向「墙」踏去。
「遥子！遥子！你看了我昨晚在bbs上转给你的帖没啊？」
这是我的好友，垪加勉。
因为在专注于眼前的演算纸，我本不想搭理他的。
「喂喂，明天就放假了，还这么认真啊？」他见我不说话，把身子又靠过来了点。
但是看着他快要压在我身上的庞大身躯，我不得不板起脸对他说：
「你可以再叫一次那个名字试试。」
「啊哈哈，顺口就那么叫了……对不起啊，遥。」
看着他那总是显着憨厚的脸，我莫名想要往他脸上来一拳……但是打量了一下我的不及他小臂粗壮的小腿，还是算了吧。
我给他翻了个白眼：
「不会说话可以不用说……什么帖子？」
「就是，就是，你看最近不是一直在下雨嘛，所以呢……」他突然停住了：
「你还是自己看啦，我说不明白！」然后突然又跑掉了。
「意料之中……」果然不能指望勉这个家伙。
但是他说的话却稍微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同时也打乱了我继续运算的心情。我也只好从椅子上坐起身来，整理好那一沓草稿纸，回家去了。
究竟是什么帖子呢？
回到家，我轻车熟路地开启了电脑打开浏览器，果然看到我的私信里有个红点。
我点开「小勉子」这个备注，会话框里显示出这样的标题：
「绀华市的都市传说，准许进入的高楼！」
「……」我有些无语，都多大的人了，还信都市传说？
抱着草草一看的心理，我点开了链接。
「图里的这栋高楼，也就是绀华市的第一高楼，大家都知道吧？」
「这栋楼早在十五年前就废弃了噢，早就不是第一高楼了，楼主不是本地人吧？」
「滚滚滚，别打岔……啊，就是说，我有办法可以进入那栋楼！」
「楼主吹牛吧，那栋楼的四个入口都被水泥堵死了，你怎么进？该不会是酒喝多了吧」
「不信就算了！只要在下雨天，水泥就会“消失”，跟某魔法小说里面的9¾站台一样可以穿过去！相信我！」
「哈哈哈哈哈」「这是傻子也出来上网了嘛？」「孩子你几岁了？咱先小学肄业再来上网好么」
帖主在这一堆哄笑声里也没了下文。
我实在有些无奈：
「一定要狠狠的给勉那个家伙一个教训，居然这样糊弄我……」
正当我准备关闭网页时，目光恰好落到最后一条回复上：
「我去试过了，是真的。」
发送者是匿名的，底下自然也少不了冷嘲热讽的评论诸如「还真有人信啊」「你是不是托啊」。
但匿名者用一张图片终结了争论。
那是一张高处向远处拍摄的照片，将一个阴云笼罩的绀华市净收眼底……除了那栋标志性的，从任何方向都能望见的废弃高楼。
很明显，这是在整个城市的最高点，也就是废楼的顶层拍摄的。
「有意思。」
如果有这么高的地方的话，我就可以……
我眯起了眼睛：
「那就去看看吧。」
「早点回来哦。晚饭快煮好了。」
妈妈温柔的声音似在湿漉漉的墙壁里回荡。
哗啦，雨靴底踏进了盛满水的梯阶，正前往着楼的顶层的我吓了一跳。
「吁……居然漏水了啊，这么严重。」
低头看了一眼快要没在水里的靴子，我犹豫了一下，抱着「楼顶应该没事吧。」这样的想法继续向上攀登着。
雨已经下了一周了。电视上报道，这是绀华市六十年以来罕见的暴雨。不符合常理的云团突然出现在卫星地图上，带来的降水让市里年久失修的排水系统得以派上用场——然后汹涌的雨水一次次地帮市政府检查出管道堵塞的毛病。
途径一个窗口，我小心地抹开了灰浆，怕把这看起来已不稳固的玻璃推了下去。楼对面的灯光透过玻璃上的雨滴散射在楼梯间里，稍微照亮了年久失修的楼道。
我往下看了看，一颗颗雨水将城市的倒影击碎，漾成一片光晕。
从这里，依稀能看到藏在对楼后面的沉下去的晚霞。好美哦，我想。
也许是灯光吧？我也不能确定。
「38F」这样的告示牌一闪而过。
没记错的话，这栋楼只有37层内层。也就是说，天台要到了。
前方出现了铁灰色的天台大门，我三步并作两步，将手搭上门把，却无法拉开。我试着向下拉把手，“咔哒”的声音不出意料地响起：
「居然锁了门……」
是有人捷足先登了吗？
「离目标就差这么一点点啊！我的天文望远镜……」
我挠了挠头，苦恼地说，无奈的把手撑在门上。
这个时候，身前的门发出吱呀一声，向后打开了。
突然失去了依靠物，我身体不受控地向前倒去。
不好，甬道的地上全都是积水啊！
在这一瞬，我也只反应地过来，惊恐地惨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了不似人的惨叫呢。
「扑通」一声，我毫无悬念地一头扎进了积水里，激起一片水花。
在大脑的宕机结束后，我猛地将头从水里拔出来：
「哎！你怎么突然开……」
话语戛然而止。
面前是一个黑发的女孩子，正吃惊地看着湿淋淋的我。
愤而抬头的我，正巧对上了她的眼睛……
那无疑是那是见多了到了厌烦的程度的黑色，但是在那瞳孔的深处却微微泛出宝石一样的蓝，引着人目不转睛地看。我不由得止住了呼吸。
「……门……啊？」
愣了一会神，话语又接上了。
她带着些许的惊愕看了落汤鸡似的我一会，然后显得有些慌忙地向我伸出了手，好让我抓住从水里起身的稻草。
但女孩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慌张地要将手收回。
我自是看见了这个动作，可我的手却先我的思维一步，鬼使神差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温润的触感随之而来，我只感觉我握住了什么柔软无骨的物什，然后便从积水里站起身来。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女孩有些呆滞地看着我的手臂前方。我顺着她的目光下滑，正好看到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仿佛抓着什么炽热的金属，我触电般地松开了我那恬不知耻的手。
这实在是太冒犯了！我冷汗直冒，口齿不清地说道：
「真……真的肥肠抱歉！！」
似乎还差一个90°鞠躬和土下座。
可女孩没有对此作出什么回应，她只是颤抖地举起自己的双手，凝视着它们。
我偷偷地看了看女孩，正好看到了她那波动不止的眼神。
那是，怎么样的目光？羞恼，亦或是某些更难言说的情绪？
还只是一个高中生的我还未拥有读心的能力，我只觉得那目光里包含了很多，复杂得到令我吃惊。
突然，女孩转身向甬道外跑去，只在我视野里留下飞舞的长发。
生气了？
我吃了一惊，小跑着紧跟上去。
当我跑到甬道尽头的时候，却看到那女孩已在大雨中奔跑。
那是怎么样的一幅图画啊！
女孩恣意奔跑着，任凭她的长发被风吹起，和雨点一并起舞着；她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这片天地。
分明是没有月光的阴雨夜晚，我却看到她的身体在乌云与地平线之间勾勒出一道银白色的轮廓，我不禁看得痴了，就连呼啸的风令我的身体发了颤都没有察觉。
正在这时，她侧过身向我看来，我的目光又和她那湛蓝的瞳仁对在一起。同时看到的，还有她脸上洋溢的笑容。
她居然在笑？
发呆的我瞬间惊醒，下意识移开视线，突然意识到了那漫天飘荡，点缀着这幅美景的，是瓢泼的雨。
于是我脱口而出：
「喂，雨很大啊！快回来啊！」
或许是风声淹没了我的叫喊，女孩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一般转过了身，又向前跑去。
「这家伙……」
这一刻，我心里先升起的情绪竟然是担忧。为什么我会对陌生人有这样的情绪呢？只是因为觉得占了别人便宜吗？
哎，反正都湿透了。
看着那渐行渐远，快要被雨水模糊了的身影，我一咬牙冲出了甬道。
「哗啦啦——」
先前在甬道里被屏蔽的雨声顿时大作，我的脚步踏在积水上，溅起水面上最大的水花。
猛烈的狂风将我湿透的鬓角向后吹拂，我感觉到这寒冷湿凉的夜晚正蚕食着我的体温，可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奔跑。
女孩在天台的边缘停下了，我也不停息地跑到她的身后停下，用双臂撑着膝盖喘息着说道：
「快……快回去，雨这么大，会感冒的……」
一边说着，我一边抬起头看着女孩的披散在背后的濡湿长发，等待着她的回话。
「谢谢你。」
细弱蚊蚋的声音穿过雨声传来。
我呆住了：
「哎？」
女孩转过身来，将湿发甩到身后，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谢谢你！」
那笑容是多么纯净啊，就像一朵盛开的桃花。我看得恍了神。
只是，那扑闪的睫毛上晶莹闪烁的，是泪珠吗？或者是雨滴？
未当我想明白她话语的含义，她就把笑容收住了，露出那墨蓝色的眼睛，带着期待看向我：
「你看看！」
说着，她伸出葱白的手指，雀跃地转了一圈。
直到这时，我才确乎地看到了围绕着我们的一切——
夜空一片清朗，漫天星斗闪烁着，星光在雨滴间跳跃，织成了金色的网。
而在那地平线的远方，太阳正用最后一口气力喷薄出火红的晚霞，就像点燃了滚滚的乌云。
这火焰正在倾盆大雨中燃烧，蒸出了笼罩着整个绀华市的雨雾。雾里迷乱地折射着城市的光芒，就像一座失落之城。
宏伟的美感扑面而来，将我淹没，使我几乎要窒息了。这样在高处眺望世界的感受，仿佛压住了我的迷走神经，令我迷醉不已。
许久，我才让大脑恢复了运转。尔后的第一想法是：
真不愧是城市的最高点，在这里观测夜空想必会是一件美事吧。
这栋楼有近120米的高度，而这天台也没有别的什么遮挡物，正是我架设天文望远镜的绝好之处。
但是有一点很不对劲。
我猛地转向那女孩，盯住她的眼睛：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回事？明明雨点还在锲而不舍地打在我们二人身上、身旁，区区一座高楼又怎么能逾越雨云的屏障，看到那绚烂夜空？
女孩似乎很愿意看到我为之震动的模样，又微微翘起嘴角，眨了眨眼，显出得意的神色：
「这是神明的眷顾哦~」
我哑然失笑：
「喂喂，自称是神吗？」
看着我不相信的神色，她揣起双手，有些不服气地说：
「信不信由你！」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上下打量她，最终呼出了憋在心中的一口气：
「你赢了。」
女孩又笑了，好像我在夸奖她一样。
这么看来，她真的非常可爱啊……明明比我要矮一些，还要摆出这副样子，就像妹妹一样。
我尽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揉搓她的脑袋的冲动，装作漫不经心地提问：
「那么，神明大人有没有办法让天气变得晴朗？」
且不论眼前的夜空是否是幻觉，但下雨本身就会对天文观测造成影响。而且……说不定真的可以做到呢？
女孩张大了眼睛，露出疑惑的表情：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认真地解释：
「是因为我想要看星星啊，用专业的望远镜来看哦。」
是担心行外人迷惑的贴心科普解释！
女孩微颦，似乎在思索什么，尔后又展开了笑颜：
「这样过分的要求，就是神也做不到哦。」
我的心咕咚一下往下沉了，果然是开玩笑啊。
未当我将受挫的表情显露出来，她在故意的停顿后续上了话语：
「但是……你可以在天晴的时候来这里哦。」
「不对吧，这里不是只能下雨天的时候才能进来吗？」
我敏锐地发现了她话语的漏洞。
女孩愣了一下：
「啊呀呀，被你发现啦。但是你不知道的是，只要进来过这栋楼，就会被记住了，“雨天准入”这个规则就没用啦。」
怎么看都像是瞎编吧！
「不相信。」
我故作冷淡。
女孩恼怒地跺了跺脚：
「你——阿嚏！」
突然地，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连身体都蜷缩起来。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提问的不合时宜，雨已越下越大了，而我们就这么淋着雨聊天。
看着她苍白的脸蛋，我犹豫了一下，牵起她的手往就往甬道的方向奔跑。
在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女孩的手似乎震颤了一下，然后又舒展开来。
这算什么？对我的信任吗？
感受着雨水在我们的掌纹间流淌，我的心砰砰直跳，毕竟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牵女生的手……被扶起来的不算！
这时我根本不敢回头看她的表情。
直到跑到甬道里，呼啸的雨声才像被杯盖盖上了一样被隔绝在外。
我放开二人紧紧握住的手，看向低着头的女孩，迟疑道：
「你还好吧？」
女孩抬起头勉强地说：
「我可没有那么脆弱哦，倒是你一个男生，都快比我瘦了呢……」
扇动着因失温而青紫的唇瓣，说出了这样无情嘲讽的话语。
我刚要回怼，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莫名呆住了，眼睛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良久，她像得到了什么一样开心地说道：
「我叫線音哦！梶原線音！」
随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遥。星野遥。」
我如实回答。
「遥……好漂亮的名字。」
梶原線音的眼神有些迷茫。
忽然，她用那大大的眼睛勾住我的心神，用严正的语气说道：
「星野君，刚刚我，没有骗你哦。」
然后又补充道：
「为了补偿你对我的怀疑，你下次要带我来看星星！」
明明感觉像是玩笑的话语，可梶原線音的眼瞳里却带着不知为何的期盼。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她刚刚莫名的感谢：
「谢谢你！」
那是什么意思呢？心像是被她那眼神触及了什么一样摇动了。
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对一个女孩作出承诺：
「好，我答应你。」
听到我这么说，她笑了。
随后，她再也站不稳身子，向我怀中倒来。
我慌忙抱住她，却感不到分毫旖旎——她的身躯实在是太过冰凉，让我以为自己抱着一髓寒冰。
「真是胡来……！」
这是失温啊！她居然一直强撑着？
我慌乱地背起她，向楼下跑去。
楼层数飞快地变换着，每次跑过那老旧的玻璃幕墙，我都感到地面向我接近了一分。
38，26，15……1。
那来时的混凝土墙就立在前方。
而我早已气喘吁吁，拾起被我放在一旁的伞打开向墙冲了过去。
突然地，我又出现在了绀华市的街道上。
昏黄的路灯亮着，照得积水波光粼粼，倒映出我惊慌的脸，和梶原線音搭在我肩膀上柔弱的模样。
她的呼吸，越发冰凉，我已快感觉不到了。
来不及停歇，我背着她向市中心医院的方向奔跑，靴子踏出一路的水花。
在地面看不见的亘古夜空，两颗星星正一闪一烁，交换着彼此的光芒。
雨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