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觉醒来的幸福


    《一觉醒来的幸福》
    文伯爵在城堡

      我特别佩服友范。同样是站在二十岁的人生台阶上,我还整天幻想自己的作家梦,她已经变成一位年轻妈妈,有了一个五个月大的儿子。跟她相比,我就是一个慢吞吞的蜗牛,她则是一个装了涡轮增压的牛。

      我第一次见到友范,是她快死的时候。

      当时我得了肺部感染,呼吸科没有空余床位,只能暂时住在急诊科。友范是第三天晚上来的。时间是半夜两点,当时外面还下着雨。她躺在移动担架上,被几个护士推进病房,然后打上吊瓶,插上氧气,细长的针头扎进皮肤,从动脉血管中抽出深红色的液体。这期间,她惨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就像是一个死人。

      友范昏迷的时候,她老公就站在床边。一个二三十岁、浓眉大眼的男人,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捏着银行卡和医保本,两只眼睛红得像是喝了人血,样子看起来凶狠又冷酷。

      医生问他,友范有没有癫痫病史,她是怎么昏过去的。他摇摇头表示没有。他说友范是喝了一大瓶白酒——自杀。医生愣了两秒,问他友范以前喝过没有。他说喝过,最多一杯。他说这酒是他在乡下打的散酒,62度,他们那里最能喝的壮汉也只能喝半瓶。那医生听完,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喊来护士说准备洗胃,顺便通知透析室,如果第二天醒不来就要进行透析。

      护士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大瓶黑色的液体,瓶口连着一根比输液管更粗的透明软管。另一位护士用一个形状奇特的金属物,非常轻松地撬开了友范紧闭的嘴巴,然后把软管顺着喉咙插进去,瓶中的黑色液体就开始飞快下降。我不知道那液体的成分是什么,只听说普通人灌下两百毫升,胃里就会翻江倒海,呕吐不止。但是那瓶液体即将流尽之时,友范仍然毫无反应。最后护士推来一台机器,把刚才灌进胃里的液体,连带着酒精和胃液,一股脑儿全吸了出来。但是友范依然一声不吭,死气沉沉,让人怀疑她喝下的究竟是烈酒还是毒药。

      护士取下点滴瓶,换上体积更大的一瓶液体,说这是高纯葡萄糖,打完这瓶,看她天亮能不能醒来吧。

      友范的老公点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护士出去以后,病房里似睡非睡的几个患者,都一个个爬起来,纷纷扭头看向友范。我也是其中之一。

      友范的病床在房间右下角,紧挨着窗户。我住院的三天,那张病床死了六个人,如果当时有人说她是第七个,我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这丫头,还是个娃娃呢……”不知是谁,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借着橘红色的壁灯,我才发现那张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不!是女孩,居然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小巧的圆脸,略带婴儿肥的下巴,被雨淋湿的黑色长发紧贴着脸颊,五官虽不精致,却也找不到缺陷。你很难把她和婚姻联系在一起,也无法想象她会选择自杀,而且是以喝酒这样荒唐而又壮烈的方式。

      友范是因为吵架才会自杀的。她老公跑去外面打牌,她在家抱着五个月大的儿子,不停地打电话给他。可是电话拨出去被挂掉,再拨出去又被挂掉,好不容易接通了,友范顿时一股浩然怒气喷出胸腔,说你再不回来,信不信我带着儿子死给你看。这种威胁她老公听了几百次,所以根本没在意。他说你死可以,但是把我儿子留下。说完就挂了。

      她老公半夜回家,进门看见友范躺在地上。他以为她在装死,还上去轻轻踢了两脚,结果没醒,又使劲踢了两脚,还是没醒,再使劲踢两脚,直到自己脚都疼了,友范都没醒。他低头看见沙发下的空酒瓶子,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立马背起友范,打车来到医院。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半夜,医生走进病房,看见那瓶高纯葡萄糖还剩下三分之一,他说这瓶葡萄糖滴完,友范如果还没醒来,就要送进ICU(重症监护室)。他低着头问医生,说友范没什么问题吧?医生说现在不好判断,要看情况,如果情况好的话,明天就能醒来,如果不好,她会睡很长一段时间。

      医生大概看出友范家不在城里,所以出于好意提醒,说住进ICU的费用可能会有点高,平均每天花费在五千元左右,心理和经济方面都要做好准备。

      我本来以为友范的老公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脸上表现出一副“怎么那么贵,能不能再便宜点儿”的诧异表情来。但是没有。他的表现极其沉静,就像一尊没有表情的石像。他告诉医生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他会想办法筹钱。他说友范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自己,她还那么年轻,她父母就她这么一个女儿,他们俩还有一个不到半岁的娃娃。她要是睡不醒,他就伺候她一辈子,可是他怎么给她父母赔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又怎么给自己儿子赔一个喂奶的妈呢……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让人难以听清。

      医生走出病房之后,友范的老公就开始打电话到处借钱。五千,三千,两千,一千……最少数额到了三百。

      那天晚上,友范的老公一直没闲着。他给友范按摩四肢,护士说这样能加速她的血液循环,有助于尽早恢复意识。他们的衣服被雨淋湿,他害怕友范感冒,就用热毛巾替她擦了身上。他向护士借来棉签,沾上热水浸润友范干裂的嘴唇。实在无事可干了,他就坐在床边,用手轻轻梳理友范凌乱的头发。

      不管那个“一辈子”的承诺能否实现,至少在那一刻,我愿意相信这个男人说出的每一句话。我想所谓的“幸福”,大概就是眼前这幅画面吧。当你的人生即将陷入黑暗,却有人甘愿陪你走向黑暗深处。什么人生啊、理想啊、爱情啊之类的,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找到一个愿意陪你走向黑暗的人吗?

      可惜,人就是这么贪心。我们总想找一个愿意陪自己共患难的人,大家一起共富贵。所以我们不幸福。贪心的人,永远都不会幸福。

      友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当时我还在吃饭,病房里突然嗷的一嗓子,吓得我满嘴鲫鱼刺硬生生地吞进肚子里。随即而来的就是友范躺在床上大哭大闹的声音。她不停地喊热死了热死了,同时用脚狂蹬被子。如果不是她老公和护士把她按在床上,我猜她会立马掀开被子,然后带着导尿管下床裸奔。

      比较有意思的是,友范并不是我见过的、最能喝的女性(我老妈年轻时,比她能喝)。但她绝对是我见过撒酒疯时间最长的,没有之一。整个上午,她就像一台老式收音机一样,频繁地转换于谩骂和哭闹这两个节目之间,而且还是地方台,不说普通话。到了晚上,友范的神智稍有恢复,第一句话就是质问她老公:“你把我儿子弄哪去了?他才五个月大啊……”然后就是各种拳打脚踢。她老公被逼无奈,终于奋起反抗,端起杯子说:“你喝点水再骂吧,口干。”

      老妈说,这小伙子算是栽了,以后再也不敢跟老婆吵架了。

      友范在急诊科住了一夜,花了五千块钱。几个实习的小护士笑说,拿五千块钱买衣服买包包,或者出去美吃一顿,不比什么都强,何必花五千块钱买罪受。

      隔天,友范就搬去其它病房了。她离开急诊科的时候,正好是早上。太阳已经升起,她却还没睡醒。她老公用被子轻轻盖住她的眼睛,然后跟护士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她推出病房。

      我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种莫名的温暖,一点都不刺眼。也许幸福有很多种,但是那刻,我突然觉得幸福变得特别简单。

      幸福就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依然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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