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后,当铃子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沐浴在和煦的冬阳里,看着楼前学校草场上那些唧唧喳喳的孩子和飞来奔去的鸟儿,猛一下记起那场大雪的时候,竟然恍惚的象是一场梦。真的有过那样一场大雪吗?真的有过那样一场际遇和离合吗?如若是梦,留在膝盖处的伤疤为什么如此触目?如若不是,怎会像梦一般的虚幻和迷离?
二
铃子不记得那场大雪是从何时飘落的,铃子早晨起来发现她们的时候,已铺上了屋顶,铺上了地面,连院子里的梧桐树的枝枝桠桠上也缀满了一簇簇,像是锦缎,像是白粉。门口那颗月季花的枝条明显柔弱,被压抑的欹欹倒倒,大门口外乡村土路上,却是车轮和人脚碾过的痕迹,雪水合着泥土,黑黄,稀薄。铃子不顾一切地推出自行车,冲进朦朦的一片混沌里,车轮过处,溅起串串泥珠。身后传来娘哀怨的呼喊:傻妮子,你给我回来!声音嘶哑,又痛又怜。铃子的眼泪就唰地淌了下来。但铃子什么也顾不得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见舅姥爷,我一定要见舅姥爷!
三
舅姥爷就是娘的舅舅。在娘刚刚三岁的时候,娘的舅舅当了八路,娘的姥姥就哭瞎了眼睛。娘就被她的娘送到姥姥家,和她的姥姥相依为命。十几年过去,娘的舅舅从朝鲜战场退伍归来,怀揣了二级残废证书和荣誉军人证书,拄了单拐,在村里一拐一瘸地行走。人们感兴趣的是娘的舅舅在战场上的硝烟味道、伤残的双腿带来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及用子弹洞穿的单腿换来的几块钱的补贴。而对这个四十大几不修边幅且脾气有点乖戾的残疾人的婚姻,却是很少有人问津。婆娘是说了三个,但都无果而终,到第四个终于忍受不住娘的舅舅的暴躁趁黑夜收拾包裹潜逃而去的时候,娘的舅舅一声长叹:罢了,罢了,随她去吧!我就不信没有婆娘的日子不能过?!
不娶婆娘的娘的舅舅死皮赖脸地跟他的姐姐,也就是娘的娘,软磨硬泡,要我娘做他的闺女,让我娘给他养老。娘的娘起初不肯,可看不得亲弟弟假撒泼真伤痛,就忍了不舍和愧疚和娘商量,娘舍不得离开那个养育了她的乡村,舍不得相依为命视她为眼珠子的姥姥,看不得我的姥姥左右为难,那时刚分配到镇上教书的我爸刚作了我娘的俘虏,我爸的两位老人,也就是以后我的爷爷奶奶,也同意我爸先在娘的舅舅家住下来,鉴于以上原因,娘就应承了娘和舅舅的请求。
娘的舅舅高兴的像个孩子。
当我刚刚出生没几天,舅姥爷就天天趴在我的耳朵上,一遍又一遍地喊我“舅姥爷”。有两次还趁我娘不注意,作贼般轻手轻脚地把还不满月的我偷出去,笨手笨脚地抱着我走街串巷地张扬,气的我姥姥一手抢了我,一手拽了舅姥爷的耳朵对其训斥。舅姥爷也不恼脸,像是做了错事被当场抓住却又不愿承认的孩子,只嘿嘿嘿嘿地笑。再大一点,我就成了舅姥爷的尾巴,舅姥爷到哪儿,我就在哪儿,一会儿看不到我,舅姥爷就满街满巷地喊“铃子”。
四
不知啥时,天又飘起了雪花,是那种厚实的雪花,一阵密似一阵,一阵紧似一阵,铺天盖地地均匀地压下来,落在头顶、脸上、肩上,落在曾是泥泞的土路上,将原来的雨水和泥水厚厚地铺盖起来。天上、地上、田野里一片混沌。极目四望,空旷的野外乡村土路上别无他人,只听见自行车陷进积雪后艰难的嘎吱嘎吱声,车过处,留下两道深陷的弯曲的车辙。铃子吃力地推车爬上一个长长的慢坡,转过山头,前面就是一条长长的下坡路,且窄且陡的路铺了足有半尺深的白毡,自行车以重力加速度向下冲去。冲过这个陡坡就有一半路了吧,还有接近三十里的山路,再有两三个小时就到了,那时,就可以见到牵挂到心痛的舅姥爷了。铃子心想。
至此,铃子从早上绷到现在的心才稍微松了一松。
昨天从学校归来,铃子对娘说,这几天不知咋了,梦里一直是舅姥爷,上课精力也不集中,有次还突然地听到舅姥爷喊“铃子”,我想,是该去看看舅姥爷啦。
娘的眼光有点躲闪。娘说,天晚了,明天再说吧。
一想起昨晚娘的眼神,铃子的心又开始微微的疼。
娘的心何尝不是呢?那种不似亲生胜似亲生的浓的化不开的亲情,怎不就是娘心底的烙痕呢?
那年,有人眼馋娘用辛苦和血汗为全家盖起的五间瓦房,就用给舅姥爷当干儿子,为舅姥爷生孙子养老为诱饵,煽动着舅姥爷赶我娘走,毫无主见的舅姥爷真的为了那个虚幻的孙子动了心,也正在这时奶奶得了重病需要人照顾,娘和爸爸就把十几年置办的家产全部留给了舅姥爷,空着双手只拎着自己的儿女回了老家。
我们走的那天,舅姥爷就翻悔了,舅姥爷挡在车前,又哭又喊又撒泼,全然没了一个老人的尊严,娘哭,我和弟弟妹妹也哭,村子里一同生活了多年的乡邻也哭。
那天,天不冷,空中挂着橘红的太阳,却飘了大大的雪花,我看着雪花落地,却怎么也找不到它落地的痕迹。舅姥爷就在车子渐行渐远的视线里,凝固成雪雾中一个生动的黑点。
雾气迷离了双眼。一块白雪覆盖下的尖棱岩石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前轮,车子蹦起,来不及思索的铃子连人带车一起滚下了陡峭的岩底。
铃子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半躺在雪窝里,磕破的膝盖透过毛裤浸出斑斑的血迹,与四周的雪白形成亮丽的映衬,车圈已极度变形,好像已没有负载前行的可能。铃子环顾四周,离这里最近的村庄也得七八里地吧?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铃子走过的车辙和脚印,群山一片静默,雪落无息无声,铃子忍了半天的憋屈也终于到了极限,荆棘和棉槐枝条上堆积的雪垒簌簌而下,伴着铃子放肆的哭声。
五
铃子推着扭曲的自行车一拐一瘸地碾过了三十里雪中山路,到达舅姥爷村后的那片旷地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雪还是张张扬扬地下着,入眼处,全是高高低低的白。
铃子想,这大雪天里,舅姥爷在干啥呢?
舅姥爷是村里的治保主任,时刻不忘自己的治安职责,经常在夜里拄着单拐一拐一瘸地巡逻,村里也就鲜有偷鸡摸狗的事情。只是有一年的雪夜里,还真叫舅姥爷抓了一个小偷,一个本村的小伙子,在偷生产队的粮种呢。舅姥爷义愤填膺,请示村支书如何处理,村支书避而不答,其它的村干部也避而远之。舅姥爷一气之下,自己找了铜锣,揪了小偷在四下村子里游街。那时候,不大讲究人性尊严之类的意识,对小偷的深恶痛绝,使得淳朴而又愚昧的村民对“游街”之类的活动不但认可而且还饶有兴趣。那是一次浩浩荡荡的活动,一条长长的雪路,前边是低了头的小偷,中间是敲了铜锣的舅姥爷,后边是看热闹的人群,走过四乡,皆起轰动。对这次事件,村里人咀嚼了至少半年,聪明人都说舅姥爷是傻了又傻,小偷的家人也对舅姥爷恨之入骨,舅姥爷也不争辩,照常在夜间起来巡逻。此后多年,家家夜不闭户,再没出现过鸡鸣狗盗的事情。
舅姥爷也常常越权干些份外的差使。一到大雪天,就有了舅姥爷的活络,雪一停,舅姥爷就走街串巷地吆喝:扫雪喽,扫雪喽,快出来扫雪啊。不多时,街上就热闹起来,老婆婆,大姑娘,小媳妇,边干活边拿舅姥爷开涮:“咳,王光荣(姓王,残废军人,光荣军人),啥时候娶老婆啊?”
舅姥爷就打哈哈:“不敢娶啊,这么多的老婆,我娶哪一个啊?”
引来一大群的唧唧咯咯和飞舞的雪团。
雪在继续,入目即白,铃子突然感到有些晕眩,腿脚也有些麻木。也是的,从早晨不顾娘凄婉而又无奈的呼喊不顾后果地冲出来,到现在已近十个小时,水米未进,体力早已耗尽,腿上的摔伤早已结痂,毛裤血浸处是僵硬的血痂,脚上的棉鞋早已是冰砣。
棉鞋?铃子在迷迷糊糊中灵光一闪。那年,也是这么大的雪,早上起来,门都推不开呢。奶奶病了,娘带着弟弟回了老家,留下刚上一年级的铃子和舅姥爷在家里。早上穿棉鞋的时候,铃子发现一只棉鞋前头破了个洞,舅姥爷说:啊哈,这是出来看雪的吧?惹得铃子撇了撇嘴。上午第四节课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帅帅的王老师,眉眼里传着生动,正在讲故事呢,忽然地,用塑料纸钉好的窗户上就戳了个洞,引得老师和同学们纷纷侧目。舅姥爷就趴在那个窗孔上使劲吆喝:“铃子,我给你买棉鞋来了”!
好好的一堂课乱成一锅粥。帅帅的王老师则宽容的一笑:“外面冷,进来吧”
舅姥爷闪身而进,在舅姥爷跪下那根好腿,用那根残腿作支撑给铃子换鞋的时候,铃子发现,舅姥爷浑身上下沾了泥和水,棉裤湿到膝盖,帽子上、棉鞋上冒着湿湿的热气。铃子想象的出,到镇上买鞋,这十几里的山间小路,有沟有崖,头上顶雪,脚下踏雪,舅姥爷是怎样用他的残腿和拐杖,一跌一爬地打了来回。铃子小小的心里就盛满了痛惜。
舅姥爷看到我现在的狼狈和无助,也会心疼的吧?
可哪一个是舅姥爷的家啊?
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形状,一样通体的白,起起伏伏的一片,到底哪一个是啊?
问天,雪落无声,问山,静默肃立,问松,垂首无语。
只有远处村庄陆续亮起的几盏灯火,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像雪天下的几颗星星。
六
铃子醒来的时候,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是在梦里吧?怎么就是小时候睡觉的小屋?
屋里一灯如豆,映出身后长长的影子。听见动静,过来一对中年夫妇,惊喜地叫着铃子的名字。铃子认出,是舅姥爷家族里出了五伏的兄弟,铃子应喊他们夫妇姥爷姥娘的。那年铃子一家搬走以后,舅姥爷又悔恨又气恼,一气之下骂走了准备办理正式借调手续的干儿子,卖掉了我娘留下了的房子,进了镇上的养老院。铃子明白过来,不是做梦,现在的这所房子确确实实就是铃子自此出生自此生长根植于心的家啊。
“终于醒过来了!”
“你怎么那么傻啊?”
“我走亲戚回来,要经过那片坟地,远远的看见坟地边松树下矗立着一个东西,从上到下披满白雪,竞一动不动,不知是人是鬼,吓得我躲在树下远远的观望。直到看到那东西软软地歪倒在地,我才敢大着胆上前探个究竟。这一看把我吓一跳:原来是你!唉,你这傻孩子……”
五伏姥爷絮絮叨叨地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卷用布包裹着的东西,舒展开来,原来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奖状。乡下的年画不多,舅姥爷每年都把我的奖状当作年画,一字儿排开贴上正堂,不管多陈多久,都不许别人揭掉。五伏姥爷说,在做房子交接的时候,舅姥爷只提了两个条件:
一 不准把墙上的奖状揭掉。
舅姥爷说,铃子以后还回来拿呢。
二 不准把窗外的石榴树刨掉。
舅姥爷说,那是铃子栽的,铃子好吃甜石榴呢。
铃子的心再次陷落。
仿佛听到舅姥爷拄着拐棍,走街串巷,喊“铃子 铃子”的声音。
窗外,有风吹过。石榴树落下簌簌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