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奈奥米
“罗西南多”号和“鹰隼”号离空间站越近，空间站对视野的遮挡范围就越大，她能看到的战场就越少。“罗西”号能够通过集束通信和她的小舰队中的其他飞船同步，用6艘不同飞船的数据就可以生成拼凑地图，进而生成实时报告。然而，她不喜欢这么做，因为这让她感觉像是半失明。
“又进来2艘。”亚历克斯说。
“定位到它们了。”奈奥米大声回应道。一艘来自阿加塔星系，另一艘来自奎维拉星系。她让“罗西”号识别它们的外形和引擎特征，两艘飞船都没有应答器。这么做合情合理：“蜂群思维”那边的每个人都知道友军是谁，而他们不会让她知道的。
在星环空间遥远的另一侧，3艘敌舰正慢慢除掉她的战舰。她已经失去了“阿马多”号，“布莱恩”号，“凯西·耶茨”号。“塞纳托尔”号损伤严重，正在漏气。越来越多的敌舰正穿越星环，一波接一波，其中有很多原本是她叫来支援自己的：来自拉科尼亚的科考飞船和军方战舰，地下组织的勘测和支援飞船，船员们响应她或艾薇、特雷霍的召唤，现在完全是敌方势力了。
当她有时间想别的事情时，她好奇还有多少人没被改变意识：杜阿尔特已经侵入并操纵所有星系的每一个人的大脑了吗？还是他将目标对准了那些正在赶往星环的人？她想象着一个个的空间站充满了一言不发的身体，它们在完美的协调中工作，语言交流被大脑对大脑的直接联系所取代，好比一只拥有数十亿个手指的手。如果人类变成这个样子，那就再也不会有交谈、误解、笑话或低俗的流行歌曲了。她试图想象一个婴儿出生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会是什么样子，不是作为一个个体，而是一个从未认识过自己的附属物。
“奈奥米？”亚历克斯说。“又有3艘，其中一艘是暴风级。”
“我看到了。集束通信，接……‘林四娘’号。”
“收到。”亚历克斯说。
“注意从托芬星系进来的飞船。”
“正等她进入范围内。”
奈奥米尽管真的没有时间，但她还是查看了弹药储备。仍然有相当数量的鱼雷和轨道炮炮弹，定点防御炮稍微少一些。他们是舰队的后盾，就像球场的后备一样。
集束接通了。对面那个女人留着黑色的长发，向后梳成功能性的发髻，锁骨上纹着老式的外行星联盟文身；她看起来很年轻，当外行星联盟是一股真正的势力的时候，她可能还没出生。“罗西”号把她的名字加到奈奥米的名单里。
“梅尔罗舰长，我需要你拦截并拖延住来袭飞船。带上‘杜菲’号、‘凯恩·罗索’号和‘马拉克·阿尔努尔’号。”
那个年轻女人眼睛变得暗淡，脸色苍白。她刚刚被宣判了“死刑”，他们都心知肚明。“赶紧，”奈奥米想道，“带上你的人拼命跑。活下去，以后再战斗吧。”只是，没有以后了。这是所有人的最后一天，也是他们为吉姆和特蕾莎争取来的时间。
她尽量不去想吉姆。
“交给我们吧。”梅尔罗说。
她断开连接。奈奥米认为自己以前从未见过梅尔罗舰长，而且她确信再也无法看到她或和她说话了。她希望组织一个更协调的防守，但她能做到的最好就是把小队聚在一起，让他们去做他们认为最好的事情。
定时器响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药丸，干咽下去。
“你没必要这么做。放手吧，没什么丢人的。不管怎样，终究会发生的。”奈奥米没有管这个念头。她记得之前处理过其他的想法和记忆，甚至同它们作斗争，结果使它们变得更强大。她最好任由它们升起，然后消散，同时坚持服药，直到肾脏出问题。她不担心对肾脏造成的长期损害；彻底的药物过量会很糟糕，但她没有太多选择。如果被其他人的自我淹没，迷失在不是自己的思想碎片中，那就跟死了一样。从战术角度来看，甚至更糟。
“大家准备好，”亚历克斯说。“我要开火了。”
“准备好了。”艾莫斯经由通信系统说，与此同时奈奥米坐进抗压座椅。轨道炮的发射动静很小，因为被来自引擎的推力抵消掉了，但是如果时机不对，人在操作台会被弹起来。
她及时调出望远镜，看到飞船碎片散落在明亮的尘埃中。那艘飞船上有人。她好奇现在他们是否死了；他们的记忆、观念和自我是否在10亿个不同的大脑中闪烁，而那些大脑本来不是他们的；还是说在身体被摧毁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了。也许这些只是同一件事的不同说法。
通信系统通知有“鹰隼”号发过来的连接请求。来自艾薇。奈奥米查看定时器，“旋风”号穿越星环的时间窗口已经到了，具体时间取决于这艘磁星级战舰的加速度和减速，如今它随时可以穿越拉科尼亚星环门。结局就在它到来的时候。她接受了艾薇的连接。
艾薇看起来比平时更疲惫。奈奥米脑海闪过一段记忆：一个黑皮肤、灰白头发、眼睛柔和深陷的男人，吟诵着“蜡烛蜡烛两头烧，黑夜未尽烧没了”。她不知道这段回忆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告诉我些好消息。”
“好吧，”艾薇说。“隔离室似乎能有效地阻止共享意识效应。即使田中提供的精神药物药效下降到亚临床水平之后，待在隔离室中也能阻止蜂群思维。”
“把它扩展到一定尺寸需要多久，比如说，一艘战舰的大小？”
“有足够劳动力和材料的情况下，可能会在几年内完成。在此之前，你可以挑选三或四个人，把他们塞进去，等着哪天有人开门把他们拖出来。”
奈奥米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里面没有一丝欢乐。
“是的，”艾薇说。“我知道这不现实。”
“给我一份报告，说明隔离室是如何工作的，隔离室的建造方法。我们把它放在鱼雷上，通过星环门发送出去。这对我们没有用处，不过也许有人可以从中受益。”
“我能这样开头吗？‘陌生人，我们是拉科尼亚人，按我们说的做。’”
“你随意。”奈奥米说。“太阳系，奥伯伦，巴拉加恩，还要送往哪个星系？”
“我们应该把它送往每一个地方。大型科技中心是杜阿尔特最有可能关注的；较小的殖民地可能没有现成的设施和制造水平，但只要有人没被蜂群思维侵蚀，这些知识就能保留下来。”
“希望如此。我还剩下31艘飞船，包括我们。随着时间流逝会越来越少。我手上的鱼雷不足1300枚，每发出一条信息，都少一枚用于保护我们自己和吉姆。”
艾薇点点头。“我去整数据。”
“要快，”奈奥米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艾薇断开连接。战术地图上，“林四娘”号及其小战队正与两艘新敌舰交战。星环空间又进来4艘敌舰，同时到达，现在位于不同的方位。“它们正把我们分开，”她想。“它们正把我们从空间站旁边调走。”而且，敌人的战术起作用了。奈奥米的小舰队在她眼前渐渐分离，对此她无能为力。在她看着战场的时候，“凯恩·罗索”号从绿色变成橙色，随后像一团逐渐冷却的余烬一样消失了。30艘飞船保卫一个空间站，连同1300个星系的命运，全部重量倾泻在她身上。
“亚历克斯，”她说。“又有4位‘朋友’过来共舞了，集束通信接……‘拉斯蒂劳斯’号和‘凯瓦利亚’号。”
“马上。”亚历克斯平静地说，好像她向他要的是一份航班时刻表。
在她生命中，亚历克斯担任她的驾驶员时间最长。他们熟悉彼此的情绪和节奏，压力只会让他们更顺利地一起工作。这么看来，也许群体思维并没有那么奇怪。长时间的磨合之下，“罗西”号的船员之间发展出了默契，在过去几十年里，默契产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现在人员方面有些支离破碎——博比不在了，克拉丽莎不在了，吉姆离开了，艾莫斯改变了——但是在她和亚历克斯之间，仍然能擦出火花。宇宙中最后一个光滑的表面已经变得粗糙刺骨。
“妈的，”亚历克斯说。“看来是最后的舞步了。”
亚历克斯说话的时候，她的战术地图上弹出警报：一艘新战舰穿越了拉科尼亚星环门。它的应答器关着，但无关紧要，有战舰的外形就足够了。它的体型比空间站之外的任何东西都要大，在设计上有着不可思议的有机性：“旋风之声”号进入了星环空间。看到它几乎是一种解脱。它即将到来的恐惧始终让人惶惶不安，如今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剩下的就是跳完最后几步，然后收拾好残局，看看死亡是不是最终的结局，或是还有更有趣的事情。
她开始录制命令。“我是奈奥米·永田。所有火力对准‘旋风’号。弹药耗尽后，自行撤离该地区。我们将坚守岗位。”
她设置通信系统，让“罗西”号依次把命令发送到剩下的每一艘飞船上。事情做完后，“旋风”号已经深入到星环空间。它的速度非常惊人，减速也异常迅猛。“罗西”号在瞬间计算出了一些数据：这艘磁星级战舰航向星环空间站，在20分钟多一点的时间里航行了50万公里。它是来保护杜阿尔特的。
“嘿，”艾莫斯经由通信系统说。“你觉得在那东西到达这里之前我们能放多少轨道炮？”
“只有一种方法可以确定。”亚历克斯回答，奈奥米对他们两人都产生了强烈的感情。
整个星环空间中，人类的最后遗民，少数几个头脑仍然属于自己的人，向正在赶来的庞然大物发射导弹、定点防御炮、轨道炮，每个人都知道这么做无关紧要。奈奥米看着鱼雷被击落，快速飞去的轨道炮被躲避或被不予理睬。它们好比蚊虫，“旋风”号可以无视它们。
艾薇发来关于隔离室的报告，奈奥米把它放进“罗西”号的鱼雷中——这是她放进最后一批“漂流瓶”里的最后一条信息——然后发射出去。“罗西”号的弹药量降到了零。“好了，你尽力了。”一位老人说道。“你确实尽力了。”她能想象出他的房子：波哥大一条窄街上的一座小排屋，窗台上睡着一只橙色花斑猫。仿佛陷入了白日梦，她感觉到周围有其他生命，感觉自己忘记了奈奥米·永田的存在，忘记了痛苦、失落和愤怒。还有快乐。
她看了眼定时器。离下一次服药时间还有1个小时；不过到那时，这已经不重要了。她打开全舰通信。她试图找出合适的字句，表达自己对这些人、这艘飞船、以及她所引领的生活的爱。“旋风”号距离空间站的路程不足一半了，不过第二阶段的速度会慢一些。即使在25万公里外，“罗西”号也接收到了敌舰引擎焰散发出的辐射。
呼喊声传来时，简直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排山倒海的薄荷味，或是一种充满活力的紫色，或是一种没有快感的性高潮带来的颤抖。她的思绪跳跃激荡，试图理解一些它无法理解的东西，匹配一种又一种感觉的信号，等她恢复知觉时，她发现自己漂浮在抗压座椅上方，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
“呃，”亚历克斯说。“你们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艾莫斯说。
“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奈奥米的战术地图仍在工作，军情已经发生变化。“旋风”号中断了减速，行进方向完全超过了空间站。无论她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其余飞船，全都处于混乱状态。通信系统收到一条广播信息，她意识到通信干扰已经停止了。她接收那条信息。
显示屏上是个年轻的女人，黑色皮肤，留着短发，奈奥米曾经见过她一次。
“我是拉科尼亚战舰‘旋风之声’号的桑德琳·古吉拉特上将。如果有人能告知我是他妈怎么到这里的，我将不胜感激。”
奈奥米的手指悬停在答复键上，在想该说些什么，此时另一条广播信息传来，来自“鹰隼”号。艾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光彩，她的笑容溢于言表，几乎能吓到人。
“我是艾薇·奥科耶博士，拉科尼亚科学理事会的负责人，和我合作的是‘罗西南多’号的奈奥米·永田。你们都遭受了意识操纵，可能出现判断力缺失，或不适当的强烈情绪反应。星环空间里的所有飞船都没有威胁。请退下并安稳地待在适当的地方。我们很快会再次联系你们。消息重复……”
奈奥米关掉通信。在“罗西南多”号的宁静中，她任由思绪飘荡，什么异常都没出现。没有外人的记忆，没有声音，没有隐约可见的其他人的存在感。
“奈奥米？”亚历克斯向下叫道。“我在上面感觉怪怪的。”
“它不见了。蜂群思维消失了。”
“这么说不只是我？”
艾莫斯的声音平静而和善。“也没有人在撞我的后脑勺了。”
“他做到了，”奈奥米说。“我想吉姆做到了。”
她闭上眼睛，放松下来，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像脚踢一样猛烈。她猛地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操作台一成不变——通信显示，抗压座椅，向上通往驾驶舱的走廊，向下去往飞船其他地方的走廊。同时，一切也都改变了：通信显示是一片明亮的像素区域，快速闪烁着，人眼捕捉不到；每一个细节都使得他们创造的词组和按钮的形状过于抽象，难以理解，就像试图从行星表面看到行星的曲线一样。她举起手，指节上的皮肤是一系列峭壁和山谷，其复杂程度是石头和侵蚀无法比拟的。在她大声呼喊时，空气随着她的呼吸而飘动，波动一层层传开，先强后弱，直至消失。
她想找到抗压座椅束带上的卡扣，但她无法辨认出一个物体的表面是从哪里开始，又是从哪里结束的。穿过事物的空隙，空间仍然存在于物质中心，活跃黑暗中的丝线，比她见过的任何事物都更加坚固和真实。它们扭动着，漂移着，在它们后面，一切旋转着随后四分五裂。灯塔现在无人值守，原先的世界回来了。
“哦，”她终于可以思考了，“是这样的”。
by 印象
原：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6378087.html
译：22.6.14，22.6.15
校：22.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