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吉姆
“它定位到我们了。”亚历克斯说道。他的声音轻缓平淡,这意味着他认为他们将有麻烦了。
吉姆正坐在操作台上,望着显示屏上的一张康诺斯星系的战术地图,心跳加倍;他试着反驳道:“门外有人敲门并不意味着他知道谁在家。我们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罗西南多”号伪装成了一艘小型货运船,在康诺斯星系这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船只。奈奥米对爱泼斯坦引擎进行了调节,在不产生太多额外废热的情况下,让它的运行显得老迈沉重,进而掩盖引擎特征。为了改变船体外形,他们找了哈里斯星系的一个地下船坞,在船体上加焊了一组钢板。一股缓慢的液态氢从船顶喷出,改变了飞船的热力曲线。奈奥米仔细检查了整个伪装计划,看起来万无一失。唯一让吉姆觉得可能露馅的因素来自暴力攻击。
敌人的护卫舰是“黑风筝”号,它舰体比暴风级驱逐舰小,但仍然装备精良,而且拥有自修复外壳,以致拉科尼亚的战舰很难摧毁它。它隶属于一个搜寻小组,该小组负责在所有有人居住的星系寻找特蕾莎·杜阿尔特,她是高级领事温斯顿·杜阿尔特离家出走的女儿,也是他的帝国众人皆知的继承人。现在,她是“罗西南多”号上的机械师学徒。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遭遇“黑风筝”号了。
“有没有后续消息?”吉姆问道。
“只是雷达定位,”亚历克斯说。“要不预备武器系统,以防万一?”
不到万不得已,吉姆绝对不会这么做。他这么想的时候,奈奥米的答复来了:“不行。有证据表明,他们的下一代传感器阵列可以感应出轨道炮电容器里的电容。”
“那可不是好事,”吉姆说道。“船员在自己船上私下里使用自己的‘轨道炮’可不关其他人什么事”(吉姆的H段子)。
他听到奈奥米的笑声传来。“我原则上同意,就让武器保持离线状态,需要它们的时候再用。”
“收到。”亚历克斯说。
“还没有后续消息吗?”吉姆问道,尽管他看到了和亚历克斯一样的系统日志。亚历克斯仍然做了次检查。
“没有信息。”
康诺斯是一个濒临死亡的星系,那里的太阳体积巨大,而且燃烧迅速。星系的黄金区域应该有一颗宜居的行星,至少为原分子建造星环门提供充足的物质能量。但是在星环门形成以来的、奇怪的漫长时期内,直到人类跌跌撞撞走进了外星人的废墟,康诺斯星系的黄金区域已经发生了变动。原先承载生物的行星,尽管还没有被太阳完全吞没,但是它的海洋已经蒸腾殆尽,大气层也被剥离。康诺斯星系唯一的原生生物在一个偏远的气态巨型卫星上,那里生长的不过是一块陆地大小的、为生存剧烈竞争的黏霉菌而已。
康诺斯星系的人类居民是大约一万名的矿工,他们的活跃地点有732个。公司、政府资助的利益团体、独立的采矿者,他们披着合法的外衣,沆瀣一气,从大量分散的小行星中提取钯矿,并将其运送给仍在建造空气循环器或从事土壤调节工程的人。
每个人都在做这样的事。
康诺斯在当时是运输联盟的边缘地带,然后是拉科尼亚帝国的末日,而现在没有人真正知道它是什么。类似康诺斯这样的星系有数百个,每一个都经由星环门进出:有的地方还不能让他们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甚至他们也没打算在那里过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更关注的是怎么从那里挖掘出超过联合政府的经济利益。暗地里,他们通常可以隐藏和修理他们的船只,并规划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战术地图上,围绕着火红色太阳运行的小行星被标注上了轨道信息、勘测状态、构成成分、法定所有权,眼花缭乱得好似春天洋洋洒洒的花粉。十几艘船聚集在挖掘和勘测地点周围,还有更多的船在孤独地忙着从一个站点到另一个站点的运输,或者忙着为反应物质和辐射防护收集水。
“黑风筝”号三天前从星环门进来,在星环门附近用鱼雷摧毁了地下分子的无线电中继器,中继器原地缓缓地燃烧起来,就像一个浮夸夜总会的门卫似的。星环门并没有围绕恒星运行,而是待在固定的位置,仿佛是被挂在真空中的钩子上。这还不是它们最神奇的地方。吉姆希望“黑风筝”号要做的只是摧毁地下分子的盗版无线发射机,如此一来,敌人大肆搞破坏后就会赶紧滚蛋去其他星系处理同样的事情。
它没有离开,而是在扫描这个星系。寻找他们。寻找特蕾莎。寻找奈奥米——地下组织的职能主管。寻找他,吉姆。
通讯显示屏亮了,绿色表明有讯息传来,这令吉姆忧心忡忡。目前的射程内,战斗不会持续几个小时,但肾上腺素的激增就像有人朝自己开了一枪。排山倒海压过来的恐惧如在眼前,以至于他没有留意到任何反常的情况。
“是广播,”亚历克斯通过通讯器说,他位于吉姆上面的甲板。“奇怪,这不是集束通信……我认为他不是在和我们说话。”
吉姆打开通讯频道。
一个女性的声音传来,吐字清晰,波澜不惊,语气正式,听上去像是拉科尼亚军人的口音:“……视为攻击行为。重复播报。这是‘黑风筝’号对注册货船‘短暂收获’号的广播。根据拉科尼亚安全部队的命令,请你关闭引擎,准备接受登船检查。拒绝遵守将被视为攻击行为。重复播报……”
吉姆过滤战术地图上的信息,“短暂收获”号在“罗西南多”号的方向旋转了大约30度,然后驶向巨大的、火红的太阳。他们收到了消息,但是没有打算遵守它。
“那是我们这边的一艘船吗?” 吉姆问道。
“不是,”奈奥米说。“它是来自巴拉加恩的一个叫做大卫·卡拉西的财产,我对它一无所知。”
考虑到光速延迟,他们应该比“罗西南多”号早10分钟收到“黑风筝”号的命令。吉姆想象着,某个船员因为收到了他一直害怕收到的信息而惊慌失措。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罗西南多”号至少暂时不是对方的目标。他希望自己能更惬意地享受这种如释重负。
吉姆解开束带,从沙发椅上转过身。沙发椅的轴承在他的重量转移时“吱吱”有声。
“我去趟厨房。”他说。
“帮我也拿杯咖啡。”亚历克斯道。
“不,我不是去磨咖啡。我去上面也许是泡杯菊花茶,也许是弄一杯热牛奶。总之是能够让人舒缓、平静下来的东西。”
“那敢情好,”亚历克斯说道。“如果你改变主意打算喝咖啡的话,给我也搞一杯。”
在升降梯里,吉姆靠在仓壁上,等着他的心跳减缓下来。心脏病就是这样的,不是吗?脉搏快速跳动,从不减慢,直到危急的事情出现。那可能是错误的,但感觉就是这样。他一直都有这种感觉。
情况越来越好,越来越轻松。自动诊断机能够指导他缺失牙齿的再生。除了要像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接受有伤自尊的牙龈麻醉之外,一切都足够好了。此外,噩梦如今成了老相识。做噩梦起始于在拉科尼亚作为高级领事杜阿尔特的囚犯时,他本以为一旦重获自由,噩梦就会消失,谁知现实却是每况愈下。被活埋是最近梦到的;更多的是梦到深爱的人在隔壁房间被谋杀,而自己却不能足够快地输入门锁密码来拯救他们;或者是梦到皮肤下面有寄生虫,然后想方设法把它们挖出来;或者是梦到拉科尼亚的守卫打他,直到牙齿被打落——他们曾经这么做过。
从好的方面说,以前关于忘记穿衣服或是没有学习却要考试的旧梦似乎结束了。如此看来,这种怪异的、带着惩罚意味的噩梦生活也并非一无是处。
仍然有那么几天,他摆脱不了被恐吓的感觉。有时,他的一部分思绪会陷入毫无根据且不合理的确定性中,即拉科尼亚折磨过他的那帮人将再次找到他。除此以外,对星环门之外事物的恐惧倒并不那么非理性。那毁灭了原分子的创造者的大灾难,正走在毁灭人类的道路上。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也许不是整个复杂局面被突破的一环。情况也许已经足够糟糕了:在被拉科尼亚监禁之前,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健康又头脑清醒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的表现。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自己能辨别出颤抖是由于引擎被调节过而产生共振的缘故,还是他自己的问题。
升降梯停下,他走出去,转身走向厨房。狗尾巴轻柔又有规律地拍打甲板的声音说明特蕾莎和艾莫斯已经在厨房了。艾莫斯——黑色的眼睛,灰色的皮肤,曾经死而复生——坐在桌子旁边,脸上带着他一贯的微笑。在拉科尼亚,吉姆没有亲眼看到艾莫斯头部中弹,但他知道无人机带回了肉体的碎片,并将它们重新连接起来。奈奥米至今还在纠结,这个自称“艾莫斯”的东西是否真的是这些年来他们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机械师艾莫斯;还是因为外星机器人是用艾莫斯的身体和大脑造就的,所以它认为自己就是艾莫斯。吉姆已经决定,即使他看起来有些异样,即使他有时知道一些古老外星世界的一点东西,艾莫斯就是艾莫斯。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更深入地思考这件事。
此外,这只狗喜欢他。它也许不是一个完美的向导,但可能是最接近完美的。
穆史克拉特坐在特蕾莎脚边,满怀希望地抬头看着吉姆,摇晃起尾巴拍打着甲板。
“我没有香肠,”吉姆看着热切的棕色眼睛说。“你不得不和我们一样吃粗粮。”
“你把她宠坏了,”特蕾莎说。 “她永远不会让你忘记这一点。”
“如果我去了天堂,你就变成一个让人宠爱的狗狗或是小孩子。”吉姆说着走向自动咖啡机。下意识地,他按下了咖啡豆的按钮;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他为亚历克斯也拿了一份。
特蕾莎·杜阿尔特耸了耸肩,将注意力转回到她的早餐:一听蘑菇、佐料和易于消化的纤维食品。她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黑色的马尾辫,嘴唇总是微微蹙着——这要么是生理上的怪病,要么是她的个人风格。在拉科尼亚的联邦大楼,吉姆见证了她从一个早熟的孩子向叛逆青少年的转变。她现在十五岁了,这让他清晰地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时的样子:一个瘦瘦的蒙大拿州的男孩,黑色的头发,没有什么特别的志向,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做,他会加入舰队。无论是对宇宙的认知,还是对宇宙的不满,特蕾莎看起来都比青少年时期的吉姆老成。也许这两者本来就是相辅相依。
在吉姆被她的父亲当作囚犯羁押的时候,她对他一直心存畏惧。如今她就在吉姆的战舰上,畏惧似乎已经烟消云散。那时他是她的敌人,不过现在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成了她的朋友。一个自我封闭少女的复杂内心世界不是他能猜透的。
咖啡机把他和亚历克斯的咖啡都煮好了,他端起咖啡,感受着掌心的温暖。颤抖几乎消失了,而咖啡的苦味比花茶更能让他觉得平静。
“远航之前我们需要进行补给。”艾莫斯说。
“是吗?”
“储水没有问题,但是燃料球无法撑到再次启动,而且循环器也今非昔比了。”
“情况有多糟糕?”
“还能维持几个星期。”艾莫斯说。
吉姆点点头,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明天处理这个问题。不过这是错误的。掩耳盗铃似的当问题没发生是危险的想法,如果不能解决,稍后它将带来更多危险。
“我会和奈奥米商量的,”他说。“我们会想出解决办法。”假设拉科尼亚人没有找到我们,假设星环门里的存在物不会杀死我们,假设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千百浩劫中的任何一个在变得重要之前都不会终结我们。他又喝了一口咖啡。
“你怎么了,舰长?”艾莫斯问他。“你似乎有点紧张。”
“我很好,”吉姆说。“我只是用轻松的幽默来掩盖接连不断的恐慌,就和你们一样。”
艾莫斯诡异地静默了片刻——这是他“新我”的标志之一,然后笑得更开心了。“那敢情好。”
亚历克斯的通语插了进来:“有新情况。”
“好消息吗?”
“有情况,”亚历克斯说。“‘短暂收获’号刚刚倾泻了某种液体,对于外行星带的大型贸易中转站来说,它燃烧得相当猛烈。”
“收到,”奈奥米说——她的话语也是经由通讯系统传来——语气带着一种短促的平静。吉姆觉得这是永田指挥官式的声音。“正在确认中。”
“‘黑风筝’号?”吉姆向着仓壁问道。
亚历克斯和奈奥米没有回应,片刻后亚历克斯说:“‘黑风筝’号像是打算追击他们。”
“离开星环门?”
“确实是的,”亚历克斯说,他声音中的愉悦表露无遗。
吉姆感到一阵轻松,但是只持续了片刻。他正在考虑这是个陷阱的可能性。如果“罗西南多”号过早地转向星环门,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就算“罗西南多”号逃脱了“黑风筝”号的追捕,也可能会有另一艘拉科尼亚的飞船冒险在星环门内等待,随时准备拦截任何逃离星系的飞船。
“他们为什么要逃跑?”特蕾莎问道。“他们认为自己逃不掉,是吗?因为那么做很愚蠢。”
“他们没打算挽救那艘船,”艾莫斯说。他的语气不急不慢、不慌不乱,在教导她如何在微重力下做好焊接的时候,教导她如何检查管道的密封装置的时候,他用的也是这种语气。这是一位老师在给学生讲解世界如何运作的课程:“无论那艘惹怒了拉科尼亚的船上有什么东西,他们都掩藏不住。这个星系太小了。而且他们不可能偷偷溜走并更换应答器,所以他们的船完蛋了。贸易中转站足够大,他们也许可以让船员下船后偷偷溜到其他船上,或者装作他们一直没有离开站点。”
“为了逃到藏身之处。”特蕾莎说。
“他们跑路的时间越早,找到好位置的机会就越大。”艾莫斯说。
“那可能是我们的下场。”吉姆想。要是“黑风筝”号觉得我们看起来比“短暂收获”号稍微破落一点儿,我们同样会牺牲“罗西南多”号,并希望自己小得不会引人注意。只是事实并非如此。康诺斯星系没有藏身之处,也不存在小到拉科尼亚无法搜寻到的地方。绝处逢生是他们最佳的希望,否者就只有诉诸暴力。
他认为自己没有大声说任何事情,或是发出什么声音,以至于显露了他的痛苦;也许他确实做了什么,因为特蕾莎正带着介于苦恼和同情之间的眼神看着他。“你知道,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我知道你会尽力去做。”吉姆说。
“我仍然是高级领事的女儿,”她说,“我以前帮你摆脱过麻烦。”
“我不会指望这点。”吉姆说,语气比预期的还要严苛。穆史克拉特动了动身子,费力地直起身来,眼睛从吉姆转向特蕾莎,然后又痛苦地转回来。特蕾莎向他怒目而视。
“我觉得舰长的意思是,”艾莫斯说道,“把你当作挡箭牌,他于心不忍。问题不是你会不会那么做,因为你已经做了。但是,武器另一端的人呢?我们不了解他们,也许他们并不是最值得信赖的人。总之,越少依赖他们越好。”
特蕾莎依旧怒视着他,但不再那么紧张。
“是这么个意思,” 吉姆说。“艾莫斯说得更明白。”
“有时候我很善解人意,”艾莫斯说,似诙谐,又似正经。“你要我们准备好跑路吗?我们有足够的反应物,可以从容地逃离。”
“我认为我们需要补充燃料球。”
“确实如此,但是这可以等到离开康诺斯后再做,包括水的补充。燃眉之急是解决循环器的问题。”
思考产生的吸引力强于重力。“启动引擎,朝着星环门的方向,在被敌人抓住之前逃离这个鬼地方。”吉姆有意地松了松紧握杯子的手。“奈奥米,你怎么看?”
一阵静默后,“抱歉,我刚才没在听。是什么问题来着?”
“我们是不是应该让‘罗西南多’号准备好冲出这里?一旦‘黑风筝’号打算全速航行,我们就赶紧跑路。”
“不行,”她说,他知道她会这么说。“他们没有认出我们。如果走得太早,只会让他们怀疑。我们最好表现得像个打酱油的。亚历克斯?标出针对‘白橡树’号的拦截路线,它是一艘在第二气态巨型卫星上的运冰船。”
“找到她了,”亚历克斯说。
艾莫斯在他的椅子上动了动,说道: “舰长?”
“我没事。”
“需要跑路的时候,” 奈奥米说。“我们会跑的。”
“我们总是需要跑路。我们永远无法休息。”吉姆想。这个想法说出来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by 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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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22.2.9,2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