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垠的太空(9).利维坦陨落》序章


    序章

    以前,有个人叫温斯顿·杜阿尔特。后来,他消失了。

     

    最后的那段时光波澜不惊,一如往常。他待在位于帝国大厦中心的私人书房里,坐在长沙发椅上。他的办公桌材质是拉科尼亚木材,木材的纹理看上去像沉积岩;桌面有一个嵌入式显示屏,屏上堆叠了成百上千的各种报告,争相想吸引到他的注意。帝国这个“发条钟表”,每一圈齿轮运转,都让这个机构变得更加顺畅,更加精准。他在审阅来自欧本的安全报告:州长为了应对来自独立主义者的暴力,已经开始招募当地人加入安全部队。他的女儿特里萨,正在外太空进行一次非法的冒险活动;她认为,拉科尼亚安全监视之外的独自远行对她而言逐渐变得越发重要。对于女儿的所做所为,他既纵容又自豪。

     

    他最近和她说了自己对她的期望:跟他一起,做为保罗·科塔萨尔的第二位改造对象,打开意识进行延伸改造,然后像他这样,就算不能永远活着,至少可以无限期地活着。从今往后的一百年,他们仍然可以引导人类帝国。甚至一千年,一万年——

     

    除非。

     

    势不可挡的“除非”,就是这后面最可怕的压力。除非他能抵御人类自满的习性;除非他能说服广大的、总爱莫名其妙争斗(这是人类的天性)的人类,告诉他们必现采取行动以避免“前辈”们的命运:要么不惜一切代价去了解并击败星环第三方的黑暗势力,要么被它毁灭。

     

    特科马星系上发生的事情和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所有关键进步如出一辙。第一个哺乳动物决定用后脚站立来眺望青草之上的一切,如果它做到了,一切将被重新改写。这些改变曾经发生过。这不过是生命进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惊喜。

     

    在最后时刻,他伸手端茶,但是通过科塔萨尔医生赋予他的一个奇异的新感觉,他发现茶壶已经凉了。由分子振动产生的意识类似于对热的物理感知——它测量的都是同样的物质现实——和杜阿尔特那广阔的、交响乐般的新意识相比,人类的感知就像小孩子吹口哨。

     

    最后一刻到了。

     

    在决定呼叫他的贴身助手拿来一壶新茶和伸手去拿通讯器之间的那一瞬间,温斯顿·杜阿尔特的意识像暴风中的一堆稻草一样四分五裂。

     

    疼痛——汹涌而来的疼痛——里面夹杂着恐惧。但是没有任何实体留下来感知它,所以疼痛很快消褪。没有意识,没有思维模式,没有人注意意念的膨胀和暗淡。某些更加精美——更加优雅,更加精致——的东西消亡了。那些属于温斯顿·杜阿尔特自我认知的思维链条被撕裂,但是承载他的肉体却依然存在。他体内细微的能量流动陷入无形的狂暴湍流中,搅打着过去的连贯性。随后,它们悄无声息地渐渐舒缓下去,最终静止不动。

     

    他身体的30万亿细胞仍然从流动的液体中吸收氧气,这些液体充当他的血液。那些结构是他的神经元,它们相互关联,就像举杯喝酒的同伴弯曲肘臂,是无意识的同步。有些东西无法言喻。不是旧物,而是在它遗留的虚空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图案;不是舞者,而是舞蹈;不是水域,而是漩涡;不是一个人;不是理智。而是“某些东西”。

     

    意识恢复后,最先显现的是颜色。蓝色,但是没有表述“蓝色”的词语;接下来是红色;白色,它似乎蕴含了什么。接着是意念的碎片。雪。

     

    愉悦感出现了,相比之前的恐惧,它持续了较长一些时间。一种深沉的、像泡泡般漂浮发散的奇异感凌空而至。各种图案升起又落下,聚拢又散开;其中一些散开的较慢,有时使相互之间产生了联系,有时延长了它们存在的时间。

     

    就像婴儿在知道什么叫做"脚"之前就已经慢慢地通过触觉、视觉和运动感觉对它有了认知,意识的碎片触及到宇宙,类似理解的东西开始形成。隐隐地感觉到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无意识地把化学物质推入细胞之间那广袤的空隙中;隐隐地感觉到星环周围那沟通外界的既原始又开放的振动,它还想到了病痛和溃疡。它感觉到了一些什么,想到了一些什么。它记起了如何才能“记住”,随后又忘却了。

     

    应该有什么原因和目标的。对付更厉害的恶人,可以光明正大的以暴制暴。他背弃了自己的国家,他密谋对抗数十亿人民,他判处了忠于自己的人死刑。这里面肯定有原因的,只是他时而想了起来,时而又会忘掉。他重新认识到黄色闪现出的光辉,并将自己置身于那种纯粹的体验中。

     

    他听到了声音,犹如交响乐,又如“嘎嘎”的鸭叫声。他惊讶地发现有一个“他”存在,而“他”竟是自己。他本应该做一些事情的,比如“拯救人类”这种可笑的宏图大业。

     

    他不记得了。

     

    “回来吧。爸爸,快回到我身边。”

     

    在他的女儿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睡在她身边,这时的他总是习惯性地看着她。一旦她开始“呜呜”哭闹,他就立刻醒来,代替妻子哄她。他把手放在女儿的手里,听她喃喃絮语。他记不起她说什么了,所以他马上回头看向她说那些话的地方。 “科塔萨尔医生?他要杀掉我。”

     

    似乎哪里不对,他不明所以。另一个地方的风暴既响亮又柔软,既柔软又响亮。这中间是存在联系的,他应该把他们从风暴中拯救出来。那就是所谓的“风暴”,或者说把他们从自己太过人性化的天性中拯救出来。但是他的女儿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她那么让人怜爱。他目睹悲痛流过她的大脑,遍布全身;她血液中流淌的痛苦让周身的空气都氤氲着悲伤。他萌生了一个冲动,他要安慰她,要让她归于平静;他要亡羊补牢地帮助她做正确的事情。但是更加有意思的是,这是他第一次想要做这件事情。

     

    想起这些事情引起的奇怪感觉攫取了他的注意力,进而他关注的东西也开始转移。他握住她的手在路上游荡着;等到返回来,他仍然握着她的手,但是她却成了另外一个人。“先生,我们只需要对你进行扫描。不会有疼痛的。”

     

    他记起了科塔萨尔医生。他要杀掉我。”他在那些组成他肉体的微粒之间挤出空隙,把科塔萨尔推离开,直到那个人像微尘一样旋转起来。这就对了,就该这么做。但是这番努力让他感到疲倦,而且身体开始疼痛。他放任自己任意漂移,即便如此他还是注意到漂移在逐渐变小。神经系统已经被破坏了,但是它还在坚持生长、愈合;同时肉体也在殊死抵抗。本体这种对死亡顽强抗拒的意志令他钦佩,就好像自己是置身事外、毫不相关似的。完全无意识的神经冲动渴望继续前进,一个个细胞渴望继续存在——哪怕没有意志主导也要继续存在。这么做总有个目的,这很重要。他只需要记住怎么做就可以了,这与他的女儿有关,与保证她安全无恙有关。

     

    他记起来了,记起自己是一个深爱自己孩子的“人”,这点是比建立一个帝国的雄心壮志更加强大的纽带。他记起自己某些方面已经变得和人类不一样,某些方面更加先进。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这种异星力量是如何削弱自己的,这野兽般的躯体是如何使他免于毁灭的。杀死10亿天使的剑只会在金属和空气的气泡中给灵长类动物带来不便。如今,一个名叫温斯顿·杜阿尔特、处于天使和猿猴之间的人,脱离了自己的肉体却没有死掉。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

     

    还有其他人,一个头脑中想着干涸河床的人。另一个已经被改造的人,一个叫詹姆斯·霍顿的人,他们拥有同一个敌人,在温斯顿·杜阿尔特改造完成前一瞬间闪现出来,随后改造开始。

     

    他拼尽全力,小心翼翼地将广袤且复杂到无法承受的意识聚拢起来,把自己收缩成曾经的模样。蓝色渐渐褪去,成为他作为“人”时熟知的颜色。暴风雨肆虐的感觉只存在于另一边,夹杂其间的狂暴和危险慢慢消散。他感觉到手上有温暖的、铁板烧肉的味道,然而手上却空空如也。他睁开双眼,转向通讯器,开启通话连接。

     

    “凯莉,”他说,“你能帮我拿一壶新沏的茶吗?”

     

    彼时彼刻,比预期要短的一阵间隔后,凯莉的声音传来:“好的,长官。”

     

    “谢谢。”杜阿尔特断开了通话连接。

     

    他的书房里放了一张医用床,床上有充气泡沫床垫,用于防范褥疮;但是他坐在办公桌边,似乎从没有挪动过。他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注意到它的脆弱,肌肉单薄。他站起身,背着双手走到窗前,借此看看能否走动。他可以走动。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人行道上有水坑,青草明亮又干净。他把手伸向特蕾莎,并且找见了她。她不在他身旁,她也并不处于痛苦之中。就像又一次看着她在野外漫步,只是这次不是通过相机的人工镜头。他对她的爱和纵容如大海般广阔,无边无际。但是他的爱并不急于表达,他认为最真诚的表达方式是做好自己的工作,因此他回过神,一如往常做的那样。

     

    杜阿尔特拿出一份执行摘要,就像以前他每天早上一开始做的那样。摘要通常是一页长,他手上的这份却是一大卷。按类别排序后,他抽出那条有关进出星环流量状况的摘要。

     

    委婉地说,在他不在的日子里,事情变得很糟糕。有麦地那空间站和飓风空间站损失的科学报告;有围攻拉科尼亚相关的、施工平台损失的军事报告;有关于分散在各处的人类星系中日益增多的反动派的情报,以及舰队司令特雷霍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试图把整个帝国联合到一起的报告。

     

    特蕾莎的母亲去世后不久,有段时间女儿决定自己给他做早餐。可是她年龄太小,最终功亏一篑。他记得面包皮上抹满了果酱,顶部还有块没有熔化的黄油。那一刻,交织着雄心壮志、怜爱和悲悯的复杂情感让人莫名地感到欣慰与美好。正是由于这份爱和窘迫水乳交融的情感,使得这个记忆得以保存下来。现在他有了和当时同样的感觉。

     

    现在他对星环空间的认识已经很清楚了。他能在现实维度中听到它的余音,就像他把耳朵贴在一艘舰船的甲板上来获知舰船驱动器的状态。在他看来,敌人的愤怒是显而易见的,隐约中似乎可以听到敌人的声音。尖锐的叫声撕裂了什么东西,不是空气,也不是时间。

     

    “特雷霍司令,”他说,安东被吓了一跳。

     == ^_^==

     这是特雷霍举行联合发布会和重新征服太阳系的第五周,他坐在自己的船舱里,与当地的领导人和高层官员进行了一整天强颜欢笑的谈话。他闻名遐迩,他在一个帝国几乎将要倾覆的时候力挽狂澜,天知道他曾经和失去这一切近得只有一步之遥。在拉科尼亚经历了长达数周的战火之后,他感到筋疲力尽。他渴望一瓶烈性饮料和八个小时的睡眠——也许二十个小时。然而他正在参加一个视频会议,与会的是杜谢秘书长和他的火星同行。他们两人都在月球,和他之间距离不远,所以光速通信不存在延时。政客们职业微笑的背后谎话连篇,特雷霍也通过这种微笑传达着他的威胁。

     

    “当然,我们知道让轨道船坞尽快启动和运行的必要性,重建我们的共同防御至关重要,” 杜谢说。“但是,鉴于最近对拉科尼亚进行攻击带来的肆无忌悔的违法活动,我们首先关心的应该是设施安全。你必须保证你的舰队有能力保护这些贵重资产,我们可不希望成为地下反动分子的目标。

     

    “你才刚刚摆脱狗屎运,工厂被炸毁了,失去了两艘最强大的战舰,联合这个帝国已经让你手忙脚乱。你有足够多的战舰逼迫我们为你干活吗?”

     

    “我们刚遭受过挫败,这点毋需讳言,”特雷霍慢吞吞地说。当愤怒的时候,他有时就会这样。“但是没必要担心,我们有足够多的脉冲星级驱逐舰为太阳系提供全方位的安全保障。”

     

    “我仅仅帮你夺回24艘那种战舰,如果需要我可以召集一大堆这玩意儿,他妈的照我说的去做。”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火星首相说,“请告诉高级领事,我们会不遗余力的满足他的生产计划。”

     

    “还请不要地毯式轰炸我们的城市。”

     

    “我会告诉他的,”特雷霍回应道。“高级领事十分重视您的支持和忠诚。”

     

    杜阿尔特是个流着口水的白痴,但是如果你给我战舰来做联合整个帝国的工作,我保证不炸烂你该死的星球——也许我们会赢。 

     

    特雷霍切断通讯,靠在椅子上。柜子里的威士忌酒轻轻地呼唤着他,而刚铺好的床比美酒还要热切:可惜两者他都沒有时间享受。地下反动分子仍在发动暴乱,且已经蔓延到了一千三百多各个星系——这只是他要处理的人类问题。之后,还有星环门事情等着他去处理,来决定在整个系统内部的任何东西是否都要关闭思维——因为它不断地寻找着终结人类的方法。

     

    诸恶不平,众善难安。

     

    “给我接太阳系的世协代表,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他说道。只有舰船听到了他的话。

     

    “连接中……”的信息在显示屏上闪烁。是时候说更多带笑的谎言了。更加隐蔽的威胁。 更多的——他用这个词作为绰号——“外交手腕”。

     

    “特雷霍司令,”背后一个声音传来。这个声音似曾相识,但是出现地太过意外,让他的思维无所适从。他产生了一个短暂的、非理性的想法,认为他的一位随从一直躲在他的房间里,直到现在才选择暴露自己。

     

    “安东,”那个声音说道,语调轻柔,像是一位密友。特雷霍转过头来面向房间,看到温斯顿·杜阿尔特站在床脚边,背着双手。他身着宽松休闲的衬衫和黑色长裤,光着脚;头发凌乱,似乎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他站着,看起来就像真的在那里。

     

    “安全警报,”特雷霍说。“这个房间,全方位扫描。”

     

    杜阿尔特面带痛苦。“安东,”他又说了一次。

     

    飞船系统对他所在船舱的每一寸空间都进行了扫描,以寻找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完成这一切只用了几毫秒,屏幕上的扫描报告显示房间里没有监听设备、危险化学品和未经授权的技术——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系统询问他是否需要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作出回应。

     

    “我中风了吗?”他问眼前的幽灵。

     

    “没有,”杜阿尔特说。“你没有中风,尽管你需要更多得睡眠。”房间里的幽灵耸耸肩,微微带着歉意。“安东,为了把整个帝国团结起来,你已经竭尽全力。我已经看过报告。我知道这份工作有多么不容易。”

     

    “你不在这里,”特雷霍说,这唯一可能的现实依据,来自他的感官反馈过来的不真实信息。

     

    “‘这里’的概念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杜阿尔特赞同道。“我很欣赏你的成就,你可以坐下来。”

     

    “不,我还没完成它,我仍然在为帝国的团结而奋斗。”

     

    “你这么做我很感激,真的。但是我们是在一条错误的路上狂奔,尽管这点我还需要从头到尾地思考一遍,但现在我看到了事情越来越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听到这些认同话语的渴求——对它们的笃信——像洪水一样奔涌过特雷霍。与此相比,就连情人和自己的第一次亲吻都黯然失色。

     

    杜阿尔特摇了摇头,露出既得意又忧郁的笑容,说:“你和我,我们打造了一个横跨银河系的帝国。谁说我们鼠目寸光、固步自封?”

     

    影像?幻觉?映射?随便什么吧,它像一部影片被跳过的某一帧,猝然消失。

     

    “我勒个去!”特雷霍向空而言。桌面的显示屏上,安全警报依然还在闪烁。他用一只手打开通信连接。

     

    长官,”值班人员说。“我们收到一个来自您的激活的警报,您需要——”

     

    “给你五分钟,准备好全速驶向星环。”

     

    长官?”

     

    “拉响警报,”特雷霍说。“所有人员就位,我们必须返回拉科尼亚。立即执行。

    by 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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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22.2.7,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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