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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病了,我才发现,其实我的心病得更严重!
生病之前,我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影响世界百大人物”之一,我意气风发地赴美受奖,自认实至名归、当之无愧。然而,吊诡的是,领奖回来没几个月,我就发现自己生病了。病中赤裸裸地暴露在病痛的风暴中,再大的影响力、再高的知名度都帮不了忙;在诊疗间、在病床上,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在呼吸之间顿失所有的病人。
那时候,我常常怨天怨地、责怪老天爷对我不公平,我从内心深处发出呼喊:“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这是因果报应吗?”我是天之骄子啊!我有能力改变世界、造福人类,老天爷应该特别眷顾我,怎么可能会把我抛在癌症的烂泥地里,跟一群凡夫俗子一样在这里挣扎求生?
朋友看我很痛苦,特地带我去拜见星云大师,并在佛光山小住几日。有一天,早课刚过,天还没全亮,我被安排跟大师一起用早斋。饭后,大师突然问我:“开复,有没有想过,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最大化影响力’、‘世界因我不同’!”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人生信仰:一个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世界,就看自己有多大的影响力;影响力越大,做出来的事情就越能够发挥效应……这个信念像肿瘤一样长在我身上,顽强、固执,而且快速扩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正确性。
大师笑而不语,沉吟片刻后,他说:“这样太危险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太惊讶了!
“我们人是很渺小的,多一个我、少一个我,世界都不会有增减。你要‘世界因我不同’,这就太狂妄了!”大师说得很轻、很慢,但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什么是‘最大化影响力’呢?一个人如果老想着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你想想,那其实是在追求名利啊!问问自己的心吧!千万不要自己骗自己……”
听到这里,简直像五雷轰顶,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这么温和而又严厉地指出我的盲点。我愣在那里,久久没有答话。
“人生难得,人生一回太不容易了,不必想要改变世界,能把自己做好就很不容易了。”大师略停了停,继续说:“要产生正能量,不要产生负能量。”他的每一个字都落在我的心田里:“面对疾病,正能量是最有效的药。病痛最喜欢的就是担心、悲哀、沮丧。病痛最怕的就是平和、自信,以及对它视若无睹。我患糖尿病几十年了,但我无视它的存在,每天照样做我该做的事,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几天常听大师开示,觉得自己过去坚信不疑的很多价值观、信念都是有瑕疵的。我当时还带着很多因为身份、名望、地位而来的自负,大师的话语,我虽然记住了,可是我并没有完全明白,也没有完全接受,甚至还有点儿不服气。
有一天,我想到我在微博上时常针砭时弊,也曾对一些负面的社会现象口诛笔伐。于是请教大师要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社会上的“恶”?没想到,大师还是以一贯平和的语气回应我:“一个人倘若一心除恶,表示他看到的都是恶。如果一心行善,尤其是发自本心地行善,而不是想要借着行善来博取名声,才能导正社会,对社会产生正面的效益。”
“可是,如果看到贪婪、邪恶、自私等负面的事件,又该怎么办呢?”我想辩解。
大师说:“要珍惜、尊重周遭的一切,不论善恶美丑,都有存在的价值。就像一座生态完整的森林里,有大象、老虎,也一定有蟑螂和老鼠。完美与缺陷本来就是共存的,也是从人心产生的分别。如果没有邪恶,怎能彰显善的光芒?如果没有自私的狭隘,也无法看到慷慨无私的伟大。所以,真正有益于世界的做法不是除恶,而是行善;不是打击负能量,而是弘扬正能量。
养病期间,大师的话语时常在我心中回荡。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影响力”这三个字。
过去,不论做任何事情,我都会不自觉地先估算这件事能产生多大的影响力。一场演讲不到一千人就不去;每天微博不能新增一万个粉丝,我就觉得内容发得不够。有人发电子邮件问我创业问题,我只回复那些有可能成功的。是否要见一个创业者,完全取决于他的公司有多大潜力。要见哪位记者,也要看他面对的读者群有多少。
我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我的行程排得满满的,我的时间有限,当然必须过滤掉很多次要的、没有意义的活动。于是,我精确计算每分每秒该怎么用在能够产生最大影响力的地方;我也几乎有点偏执地把运营社交媒体当作人生目标的重点,把获取粉丝视为志在必得的工作。
那时候,我确实沉溺在各种浮动的快感中,我是众所瞩目的人,走到哪儿都有粉丝围绕着我;我在微博上的影响力让我轻易发起万人实名抵制某一档红火的电视节目;我认为自己是路见不平、仗义执言的大侠。作为一个科技人,我丝毫未察觉自己已经越界;我坚信自己是在关心社会,但骨子里我恐怕已经被千万粉丝冲昏了头,每一个社会重大事件,粉丝都会期待我的表态,于是我陷入转发与关注的热潮中,不能自已;甚至还运用我的专业知识,筛选最值得关注的微博条文,好让我的言论更具有影响力。
大师重重点醒了我:“追求最大化影响力,最后就会用影响力当借口,去追求名利。不承认的人,只是在骗自己。”
为了追求更大的影响力,我像机器一样盲目地快速运转,我心中那只贪婪的野兽霸占了我的灵魂,各种堂而皇之的借口,遮蔽了心中的明灯,让我失去准确的判断力。我告诉自己,有了影响力,我就可以伸张正义、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我的身体很诚实,我长期睡不好、痛风、便秘,还患了几次带状疱疹。这些警示都太微弱了,无法撼动我那越来越强大的信念;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狂心难歇,最后身体只好用一场大病来警告我,把我逼到生命的最底层,让我看看自己的无知、脆弱、渺小;也让我从身体小宇宙的复杂多变,体会宇宙人生的深邃和奥妙。
身体病了,我才发现,其实我的心病得更严重!当我被迫将不停运转的机器停下来,不必再依赖咖啡提神,我的头脑才终于可以保持清醒,并清楚地看到,追逐名利的人生是肤浅的,为了改变世界的人生是充满压力的。珍贵的生命旅程,应该抱着初学者的心态,对世界保持儿童般的好奇心,好好体验人生;让自己每天都比前一天有进步、有成长,不必改变别人,只要做事问心无愧、对人真诚平等,这就足够了。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能如此,世界就会更美好,不必等待任何一个救世主来拯救。
现在,我发现一种更符合自己渺小地位的思维方式,那就是,如果我做一件事情,世界上每一个人也都这么做,那么我们的世界会不会变好一点?如果会,我就去做,但不再用量化的思维计算每件事的“价值”和“意义”。生命太深奥了,很多看不见的价值与意义,会发生在我们看不见的细微之处。例如生病之后,我陆陆续续在微博上发表了一些病后感悟的文章,我只是真诚地想要跟大家分享,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为了增加点击率和扩大影响力而刻意营造推广。我发现,对于真正有需要的人来说,一篇短文、一句诚恳的话,就能深入人心。与其让千万人过目即忘,不如让一两个人铭记在心。而且,通过这种真诚、无私的灵犀相契,我自己得到的回馈才会是正能量。
现在,之前汲汲营营追求的一切,在我心里都渐渐淡了;卸掉身上很多看不见的负担,我才有能力辨识网上许多激昂、沸腾的讨论,常常都充满了负能量。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病中醒来,昏聩的心灵也醒过来了。我现在不太看网络消息,更不觉得自己需要在网上仗义执言。眼不见、心不烦,不见可欲,使人心不乱;不烦不乱,就不会带来身心的压力,不然,压力是一切致病之源。就算是对自己的健康负责,我也势必要远离过去的生活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