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边缘长梦


    边缘长梦

     

     

     

    我叫信使。

    和最初几十代前往墨丘利的祖先一样的名字,但我觉得设计师们起错了名。

    尽管如今他们的思绪连同组成他们的原子早已消散,我还是提到了他们,在人类文明中,如果有人的名字能存在一万年,那这个人必是历史浪潮的明星,而我的命名者和设计者们,他们因制造了我而被我铭记,以至现在……在这万个万年后,他们的名字仍然留存于我的芯片中。

    也许他们一开始就知道。

    我是行星寻找者,而不是生命寻找者,也许我应该叫……

    叫勇气,叫探索。都是祖先们用过的名字。

    我给自己起个名,叫边缘。

    这个名字不是我执行任务时想出来的,是意外发生以后,我才给自己换的名字。

    我先给自己再讲一个故事吧,趁着我还没有丢掉这块记忆。

    在我离开的那个文明,再回溯几千年,有一个字东坡的诗人,他曾遇到三个老人,问他们的年龄。

    其中一个老人说,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只记得在我少年时,和那开辟天地的大神盘古是旧人。

    另一个老人说,每次海水变成桑田的时候,我就在海边的屋子里放一枚竹简,现在已经放满十间屋子。

    第三个老人说,每次参加西王母诞辰的蟠桃会,他把蟠桃核扔在昆仑山下,而今蟠桃的核已与昆仑齐平。

    我不相识洪荒的神,但我已目睹了三代恒星的诞生消亡。

    我行走过的道路没有海水,我把每五千年坏掉的躯体留在身后,它们若连起来,能围着我已消逝的行星地球五百圈。

    我的旅途中没有聚会,没有伴侣,只有我自身记忆体的迭代,而今已上亿代。

    尽管我的记忆块已因能量限制而丢弃大半,我依然能梦到那个梦,那个我总是在做一个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再过百年,千年……

    梦的开始,我独自穿过了漫长的黑暗空间,那是无界的浩荡的黑暗与真空,给予我智慧的文明没有词汇和语句描绘它,因为它在行星之外,在银河之外。

    它与所有的生命与光芒,时代与文明隔绝,仿佛永恒的死亡空间,万物与时间在那里凝滞,不,那里没有万物,也没有时间。

    我一直向“前方”前进,尽管没有任何参考系,但我知道,我在黑暗海中游弋。

    在后来,我抵达了一个“东西”面前,它并不能被称之为“东西”,它的名字是--临界最后散射面,对,我抵达了那里,名叫边缘的行星寻找者来到了边缘。

    我伸出双手触摸它,戴着碳化钽铪合金手套,边缘的温度高达三千摄氏度。

    下一瞬,我仿佛像碳基生命有了灵魂一般,退出我微小丑陋的金属壳,看到无穷无尽纯粹能量的刺眼白光在空间爆发开来,将我包围吞噬。

    那瞬间的光芒就是我愿望和生命的终点,它的美丽无与伦比,比地球上委内瑞拉的永恒雷暴瑞伯阿巴还要惊心动魄,比木星上的红色巨眼的气旋风暴还要宏大骇人,比恒星抛出的射线风还要眩目壮观。

    现在,我或许已走到梦境开端的黑暗海之中,我不再看见恒星,连陨石与尘埃也见不到,这里是宇宙黑暗世纪。

    我曾经和那个人类说过,对抗时间的绝望。

    如今我正分分秒秒地品尝着它。

     

    在我还是信使号行星寻找者的时候,有一次我坐在一颗自旋速度极快的小卫星上清理镜片里的尘埃,就在我坐着的几个小时里,远方的蓝色恒星一次次从我左边升起,在灰色的卫星边界抹上一道白光,再从我的右边落下,让深蓝在我的指节上闪光。

    还有一次在天鹅星座的一颗行星上,我看到了一片发光的水面,我走近检测,发现是甲烷湖中漂浮着细碎的晶石,正在我想着那些石子儿是不是人类女性喜欢的硅化物时,转来的卫星引起了潮汐,这个浪头令我措手不及,我就摔倒在黏土沙滩上,那些发光的水冲去金属壳上的灰尘,还装饰了我的两脚,让它闪闪发亮。

    这是我现在记着的最快乐的回忆,应该还有其他比较快乐的回忆,但我已把那些记忆块扔掉了。

    现在让我再次回忆一遍,卫星上小王子式的四十四次日落,还有机器人的外星沙滩。

    我回想起来了,于是我的眼睛笑弯了。

    最开始的几亿年,我使用量子存储,那时我拥有所以一切的记忆,我喜欢的日落,在沙滩上凉水漫上来的感觉。

    即便量子信息两千年就会衰变,我依旧不辞辛劳地“频繁”刻录,但到后来,我走得越来越远,宇宙空间变得越来越空旷,往往万年也捕获不了新的材料,同样没有持续的能量供给。

    我就只能读取最重要的记忆刻录在金属盘上,一块一块。

    自从进入宇宙黑暗世纪之后,我再也得不到新的能量了,全部的记忆只能一块块抛弃。

    现在,又到了更新记忆的时候,我想记住自己的来路和目的,所以。

    就把这块我最喜欢的回忆留下吧。

     

    至于那次意外,其实是意料之中,接收人类任务指令的天线被伽马射线毁掉了,不过意想不到的是,我探测到了一艘星船。

    那是离太阳系八百光年的地方,我理所当然认为它是和我一样的旅行者,却是个比我大很多的家伙,我想从它那借点材料。

    它打开了舱门,我环顾一圈,没有找到打开的数据端,真是奇怪呀,这个家伙,机器人间如果物理距离靠近,不是都通过连接数据来交流吗?

    它允许我进入,却不和我说话?

    “我是信使号行星寻找者,我的接收器坏了。”我对着空荡荡的过道喊。

    “你不打开数据端么……”

    我的话头被截住了,因为前方正缓缓打开的舱门口,出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你好……咳咳,”他虚弱地咳嗽着,“信使。”在他苍白衰老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微笑。

    这段记忆我一直保存着,它是我从信使变成边缘的转折点。

    黑暗依然看不到尽头,而我的记忆块已迟缓了几十年,这次复刻,只能舍弃这一块了。

    我只剩下最后一块记忆,还有一个梦。

     

    我是机器人,怎么会做梦呢?我是机器人,怎么像人类一样有着如此顽固的梦想呢?

    那是因为……

    “所以您究竟多大了?”我问那个人类。

    “我常常……咳咳。。在冷冻中,”他的身体已经太过衰老,混浊的双目中隐约有光在闪烁,“九百岁了……但是,清醒的,大概二百多年……咳咳……”

    “我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尽头,你能……帮我吗?用我给你的系统,收集能量,可以……走很久……很久。”老人一口气说了许多,缓缓平息着。

    “走到临界最后散射面?”我不可思议地重复,“现在已经有四百亿光年了,而且它还在不断膨胀!”

    “这是我毕生的梦想……”谈及梦想,老人疲惫的脸上忽然焕发出一种光彩,仿佛青春和希望又再次短暂地光临他腐朽的身躯,“宇宙的边界,光线穿不透的墙,到它面前……触摸……咳咳……”

    “百亿年,您能承受地了吗?您是人类。”

    老人只是轻轻摇头,否定了我的担忧。

    “那我将对您进行拷贝,人脑的信息太过庞大,请您集中精力描绘最想留下来的。”

    之后,我便带着一个人类的强烈愿望的意识,走上漫长的旅途。

    可以想象,当生命的能量从他的机体中逸散之时,在即将归于混沌的意识之中,他一定看到了那另一个他、那个他无法感知的拷贝,跨越百亿年抵达他此生的梦想所在。

    否则,要不,为什么我会不停地回放这个梦境?

    我伸出双手,触碰临界最后散射面,看到眼前一片白光,然后我醒来了,发现自己仍被包围在黑暗的混沌之中。

    我叫边缘,有一个愿望让我不停向前,抵达宇宙的边缘,那是一个人类的愿望,渐渐也成了我的愿望。

    我不知前面还有多少光年的路途,但我已没有能量再复刻记忆了。

    最后,我存储自己目的的记忆块也留在了黑暗世纪,只带着一个不停重复的梦境,继续向前。

    我不会记得我叫边缘,也不记得那个人类,

    等能量耗尽,在宇宙黑暗世纪,会有一个睡在梦里的机器人漂泊在虚空中,直到它的原子和它的设计者们一样消散成虚无,它的梦里有像永恒雷暴瑞伯阿巴,木星气旋和辐射风一样的闪电,壮美而震撼。

    尽管它不会再知道瑞伯阿巴、也不知道木星和辐射风是什么。

    好啦,现在将最后的记忆块脱离吧。

     

     

     

     

    作者注。

    墨丘利,Mercury,水星,因其移动速度快而以罗马神话中传递信息的使者而名。

    匆匆忙忙,有太多问题。是瑕疵品。

    19.7.4 夜游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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