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段经历已接近两年,起初我想忘掉,毕竟人不能总是徘徊不前。其实这也算一种逃避,没有勇气正视历史就永远不会吸取教训。
回想起来这段经历依然很真切,是灰色的泥潭,在泥潭中踌躇,忐忑,绝望,夹杂着愤怒,这种感受一度让我认为这段经历永远是我人生中的一个“灰暗点”。
起始
被那家"日本公司"放了鸽子,临近六月,依然没有什么乐观的消息,而没过多久,又一家公司给我带来了“希望”。
开了宣讲会我们去听,同样是一家日本公司,在这开的子公司,赴日软件开发,一万四的月薪,各种福利待遇。先在国内培训日语达到n2水平,然后送去日本。和上一次区别是这是日本本土公司自招,更没有中介参与,而且福利待遇公司介绍都看起来很完美。看起来这就是上一家公司的"加强版"。公司本部在日本东京,在威海这有分公司专门负责招聘和培训日语。分公司在海边,高层写字楼,环境优雅,提供免费公寓,一切都显得迷人。
宣讲会是由公司的人事主持的,竟然还是我们学校日语专业的学姐,之后我们也称她“学姐”。宣讲会足足讲了一小时,一小时不算很长,台下的同学却都是两眼放光。我记得很清楚中途还邀请另一个高一届的学姐来发言。这个学姐也是我们学校的日语专业,来公司半年了,特意带着她来宣讲会好让我们对公司更充满信心。宣讲会结束,我和几个同学都很兴奋,我更是生怕错过了机会,当场双手奉上纸质版简历。后来证明这次机会真的被我把握住了。
先提交简历,筛选通过后会邀请现场面试,如果通过还会有一次电话面试。果然由于我的积极没几天就收到了面试邀请,当天我和隔壁一同学特意逃课一起去的。那天招聘会的人事“学姐”接待了我们。二十层的写字楼,坐落在海边,一切都很新,一切都很“高端”,对于我们小城市来的穷学生来说,简直满眼放光。
笔试题不难,难度刚好我能驾驭,面试回答的马马虎虎,面试官也就是公司的经理,很和蔼。结束后又是“学姐”带我们参观公司,参观了公司各个办公场所,员工公寓,甚至整层的健身房。干净,整洁,新。说实话,我当时有点奇怪为什么刚面试完就会带我们参观,面试还没有结果却很希望我们对公司产生向往。事实也正如她愿,一切都显得很完美,我甚至想祈求让我面试通过,我甘愿”当牛做马“。
一周后的下午第一节课刚刚下课就收到了电话,是“学姐”的声音,面试通过了,问我什么时候方便电话面试。我激动的手都在抖,我觉得幸运就砸在了我头上,甚至当场把我砸傻了。电话面试就是简单一些询问,自己去日本工作的意愿,家里的看法等,很顺利的也通过了。接下来就是等待八月份正式入职。
其实事后我有想过一切太完美好像有猫腻,难道终于是我的优秀得到认可了吗?想来想去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可疑点,再者说能在我们学校开宣讲会说明是得到学校“认可”的,甚至公司还和我们学校有过互动——派一个日本老头来我们日语系助教,我觉得自己的怀疑多余,说不定真的是日本很缺人,恰巧这个机会被我赶上了,即将飞黄腾达,扬帆起航。
入职第一天.jpg
兴奋,自豪,还有点小帅。
坠入
说是入职不如说是培训,由公司自发组织的培训,有公司自己内部的老师。培训时间四个月到六个月,培训内容为日语能力和编程能力(也是他们口中的计算机能力)培训期间由于没有对公司产生任何产出所以没有薪资,去到日本工作才有薪资,月薪一万四,每年有涨薪。培训之前要交两万元保证金,保证顺利去到日本并工作满三年,保证金退还。
两万元保证金,其实听到这个大多数人第一反应都是排斥。但是由于之前的种种现象,让这看起来又似乎“合情合理”。而对于一万四的月薪,两万元又仿佛不难接受。
听说我们专业一共入职了三四十人,我有些难以置信,入职当天更是感到奇怪。我没带偏见之类的看法,仅是客观的评价,我认识的其中几人的水平很差,甚至说基本连hello world的demo都敲不出来,竟然都能通过面试。
有些狂欢后的失落,还是打断自己想太多,说不定门槛低是因为之后的学习难度比较高吧,毕竟我们还要一起补习几个月的日语。入职一周后的那天让我们集体交保证金,也就是那两万块,两万块不是个小数目,至少对于我的家庭来说是割了很大的一块肉。没有太多犹豫,毕竟心理准备工作已经给自己和家里都做的很好了。
窒息
八月一号正式开课,我们几个人合计暑假就剩这几天回家也意义不大,索性就提前去了公司。去了当天每人发了一本很厚的“日语培训书”,我们从第一页平假名片假名开始背,之后也证实了学习压力确实很大。
学习就是两门科目,日语和计算机。原定4到6个月的时间,日语学完4本书,达到n2水平。计算机要求会全栈开发。
计算机分快慢班,我有幸凭实力进入快班,对于我来说这些很是简单,就是普通的CRUD,从最基础的html,javaWeb等开始学,所谓的学习也就是老师打开电脑放培训班的视频,然后大家跟着实操,最后留个作业晚自习做。是的有晚自习,并且晚自习到六点半到九点半。
相较于日语学习,计算机学习是安逸的。日语书应该就是大学的日语专业书,每天一上午课,和小学英语培训班没什么大不同,领读单词,考单词,读课文,背句子,语法造句。每天一个新课节,也就是说日语专业半年学的课程我们压缩到一个月学完。对于我这种语言天赋点0的人来说,这是噩梦。
每天早早地六点半起床,简单洗漱就结伴去食堂,吃过早饭就早早来“教室”背前一天的单词和句子,八点准时上日语课。一上午日语折磨完,冲去食堂吃午饭后抓紧回宿舍午休半个小时,闭目听会郭德纲相声也许是那段紧张压迫的日子里少有地喘息了。下午昏昏沉沉的去上计算机课,相对于日语课倒是轻松很多。晚上吃过饭,六点半准时上“晚自习”,此时“老师”们都下班了,留下我们这些学员自己学习一直到九点半。学习内容就是复习今天的课程,对我来说晚自习七成以上的时间都用来背单词。是的,背单词。
一遍一遍的写,一遍一遍的背,每晚背二三十个单词和语句,第二天要考。
前期单词少,语法也还简单些的时候使使劲还能顶住,到后来每天单词量越来越大,有时候会背到晚上十点十一点再回宿舍,十一二点躺在床上睡觉前插着耳机听日语听力,早上早早起来边洗漱边听日语新闻,到了食堂一边吃早饭一边互相提问,提前一小时到“教室”继续背,下午拿着单词本上计算机课上背。恨不得24小时除了睡觉时间都在背单词,也不全是,好多次在梦里还在背单词,生怕哪个单词生疏了第二天背不下来。
每周只休息一下午,是的仅周日下午放假,其他时间都要上自习,早八点晚九点半,这种学习强度和压力,和高三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对我来说这些事件还是不够我背单词的,我只能想尽办法再去榨取自己的时间,比如早上早来一小时,比如晚自习晚走俩小时。
但是没有人有太多怨言,没有人放弃或者气馁,也许大家都是卯足了劲想要拼一个去日本的“光明未来”。
最珍惜的就是每周日下午休息的这段时间,可要做的事情很多。可以结伴去市里购物,买好下一周的物资,去吃顿好的,或者看个电影,早点回宿舍还能打会游戏,后来连去市里来回的路途上我们都会互相提问语句,语法造句,并以此为乐。
奇怪的人
公司人员结构很简单,“王总”算这个公司的总经理,据说从日本回来的,比较有权威;“刘学姐”也就是开始校招我们的人,也是这个公司的股东之一,也是公司的人事;“王老师”作为公司快班的日语老师,也是公司的人事;“张老师”作为公司慢班的日语老师,也是公司的人事;还有其他几个不那么重要或许是我不太了解,下边就是我们这四五十个“学员”。
这个“张老师”,我们后来习惯叫她小张,而她看起来却并不小,个头不矮,长的不算丑但是很壮实,整天穿着大高跟鞋当当的满地走。
印象很深上日语课的第一天,抱着台笔记本,一进屋先来个下马威,“我是你们的日语老师,也是你们的上级,在日本上下级很明确,你们以后都由我管理,我会对你们的考核有话语权,包括将来去日本我会对你们评价”,总而言之就是我是老大,以后你们都得听我的,谁敢不服我后果自负。后来慢慢也发现这个人就是狐假虎威,倚仗着手里屁大点的所谓的权力,对我们施以威压,让所有人都屈于她的淫威下,好让自己很有存在感,满足自己的可能成就感吧。
但是对于还未大学毕业涉世未深的我们,这一招管用。
每天上课都是她嗷嗷的大嗓门主导,我们所有学员就像个鹌鹑一样缩在自己的位置,屁都不敢放响一个,生怕她嗷嗷的嗓门攻击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课上她提问你单词,提问你语法,如果你没答上那麻烦大了。当着所有人的面语言攻击,言语侮辱,嗓门咆哮,一套连招下来没谁能扛得住这种心理压力。如果你被她盯上,她会反反复复的一直一直提问你,一直炮轰你,让你无地自容。当一个人被攻击,其他人只能沉默,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每天几个小时的日语课都是压抑,提心吊胆,仿佛就是炼狱。
按我所知来说,中国式教育是这样的,老师具有绝对话语权或者掌握“生杀大权”,对于学生来讲只有被“行刑”的份,可以说毫无人格可言。是的,至少在我的高中之前我都不认为自己算是个“有尊严的人”。上过高中乃至大学这种情况渐渐消失,慢慢发现原来被尊重是这样,而到了这里,又一次把尊严打磨干净,仿佛一夜间回到了小学的状态,你只是一个“牲畜”,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或者为了某些规则而“鞭策你”,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小张不是教师专业,据说她是去过日本待过几年,具体做过什么不知道,然后就回国了,没有丈夫,带个几岁大的孩子。
我也是小张重点“目标”之一,“这你都不会吗?”,“你脑子怎么长得?”,“xxx你是鱼吗,你的记忆是不是只有七秒?”,“哈哈哈”还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甚至到下午课,还有其他班的人问我,听说今天小张说你是鱼,记忆只有七秒,hh。
我默不作声,我确实愚钝,每天几十个单词背下来,前几天的单词很容易的忘了个干净。但是我此刻想起了鲁迅,因为贱民顶撞县令被杀头的情节,人群默默看着,有的评头论足,有的忙着沾馒头吃...
如果说上面能体现小张的“严厉”吧,那另一方面特性就是想要找存在感,或者单纯是太闲了。
小张会巡逻,下午的计算机课,她会突然闯入然后坐下来旁听,虽然她什么看不懂听不懂,但是一定要以她的标准来指指点点。“你怎么不记笔记呢?”,“刚才视频讲的你听懂了吗? 没听懂你问老师奥”,“人家都在那写代码,你咋不写呢?奥,写完了,写完了就没事干了?”,“温老师,你这视频是不是放太快了,要不要多讲解讲解?”,呵呵,呵呵呵呵。
她就像瘟疫一样,走到哪大家都得避着她,原本计算机课大家讨论还是有说有笑,瘟疫一来大家的嘴再也张不开,冷漠和厌烦都写在脸上了,唯独她自己看不出,总想着指挥着她的权力棒指指点点。大家在休息间沙发说说笑笑,离老远听着高跟鞋当当的靠近,人群立马散去,剩下几个留在原地装傻充愣,生怕她过来找自己麻烦。
最有趣的是晚自习,六点半后这些公司“上层官员们”都下班了,留下我们上晚自习到九点半,晚自习是有监控的,是的,有摄像头监控我们所有人的工位,小张会在家里默默的监视我们晚自习的一举一动,然后现场连线,“xxx你怎么去厕所那么长时间?”,“xxx你怎么睡着了!”,“xxx你怎么接杯水都走那么慢?不知道抓紧时间学习?”,“xxx,我看清楚yyy手里的小动作,帮我看看他是不是偷着手机和别人聊天呢?”。
当监工发现种植园里的生活平淡乏味,于是用力的把手里鞭子甩了下去。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的做法有点过分,但我其实不觉得我人生中第一次有这种感受了,上一次,或者上上次就在几年前。
不过经历过相对自由民主的大学生活,再次感受让我属实有些恼火,在日语课上最受刺激的时候甚至想过拿把刀子“结束”了小张,然后自己再从高楼破窗一跃而出,只因为我不能接受吃牢饭。多么单纯又可悲的想法,想法终归是想法,只能独自一人带着遗憾去海边纳凉,下一刻的想法就是自己更加努力更加努力,早日去到日本然后好好发展,等三年后再回来“身居高位”,然后用手上权力让小张付出代价!这个想法,唉,也不能全盘否定它吧,至少在那个黑暗的时刻给自己打上一剂强心针。
后来我问过一些当时的学员,对于小张你怎么看。有人说她很可恨,总是搞各种各样的幺蛾子;有人说她很傻x,明明啥也不是还啥都管;有人说小张是他的梦魇,每次做噩梦都会梦到;
现在我不生气,只觉得她可怜,她做的这些事只为拼命想追求她没有的,也不配有的。可怜。
惊醒
我没有快乐,已经几个月没有过快乐,都是把希望寄托在未来了吧。直到发现所谓的未来是多么荒唐。
和往常一样麻木的一天,直到下午的计算机课,闲谈里得到了一些情报。
公司其实一直都有一个“项目组”,负责接一些日本派来的开发工作,也就是外包。这个项目组的人对我们来说很神秘,因为他们所在的这个大办公室常年大门紧闭。慢慢的发现他们的作息更恐怖,无论什么时候灯都是开着的,哪怕深夜一两点,还是周末的深夜。后来得知,项目组里一部分人是我们的前辈,比我们早来个半年,课程都学完了因为什么原因一直没去上日本,索性就在这加入了项目组先干活等消息。比起我们这些0收入的学员,他们每个月能有两三千大洋。是的两三千,以补贴的名义发给他们,代价是平均每天16个小时的工作。有一阵项目需求紧,派我们几个基础好的去项目组顶一顶,比较而言,我觉得这比上日语课幸福多的多。
我和计算机课的老师关系还不错,经常一起闲聊,话题的起因就是项目组中的一个前辈勤勤恳恳干了大半年,现在然后发现去不了日本,好像是半年没怎么学他的日语水平一落千丈,面试没过。当聊到了更多我发现了更多对我来说爆炸的信息。
“等你课程都学完有一共会有两次面试,第一次面试是公司东京总部面试,面试日语和计算机能力,比较容易通过”。
“通过后,你并不能去到日本,需要等日本的其他甲方公司有需求,然后由甲方公司面试你,具体面试由甲方公司说了算,甲方同意要你才能给你办签证,如果没有合适的甲方公司要你,你就去不了日本”。
“去不上日本你就属于待业,要么在这耗着继续学习,要么进隔壁项目组,当然只有进项目组才会有些许收入”。
“去了日本说好的一万四,是你能在甲方公司正常工作才有的。如果你不幸丢了甲方公司的工作,那每个月只有待机费四五千左右,直到能安排去下一个甲方”。
“去到日本呆满三年才会返还你两万块的保证金,也就是说你中途无论是工作还是待机都不能离职”。
“日本普通工人搬砖的一个月都一万多,四五千块能勉强不被饿死”。
“你没发现招的都是大三或者刚毕业的大学生,所谓的面试怎么说呢,放条狗坐那狗都能面试通过”。
晴天霹雳!呆愣了一阵,我的下一刻想法是模拟了一下未来,现在是十二月初,日语刚学完三本书,明年春还要回学校做毕设和答辩。再结合小张之前的规划,大概率明年的七八月份还在这个鬼地方学日语,还要有缘等日本有需求,再通过甲方公司的面试才有机会办签证。OH SHIT!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可能还在这个鬼地方待业,持续被折磨。再想想能得到的,在被敲骨吸髓后得到的一点点施舍。
有几个人能通过面试呢?有几个人能顺利去到日本呢?又有几个人能从现在坚持到未来不知道哪一年能返还保证金的那一天呢?真到那一年公司不会倒闭吗?真到那一天还有什么名堂不反这个钱呢?就算完完整整返还了两万,这两万还是几年前的两万吗?再睁开眼看看这个公司,吃着每个学员的两万保证金,做着派遣外包吃着甲方公司的佣金,在产业园吃着政府的高新技术补贴。抓住大学生涉世未深好拿捏,所谓的学员只不过是赚钱的人偶。看看精装修的办公室,再看看干净敞亮的壁窗,一切仿佛一只裹着糖衣的野兽,扒开光鲜的外衣吃人的样子实在令人作呕,践踏着道德底线,游走在法律边缘。我想要做的只有逃离,放下一切逃离,不顾一切逃离,没有太多想法,只是不想会毁掉的更多。
又没人逼迫,路都是自己选的,选错了自己去承受也无可厚非。还是不禁让人发出疑惑,相对于心智不成熟,信息匮乏的大学生,学校是否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这样的公司和校方内部深度合作?管理层面是否负起相应的责任?这样的公司竟然当作科技创新企业来扶持?
只不过是梦醒了,带点绝望。
finally
我花了大量的篇幅去描述这段经历,不是想表达某些恨意,而是一种反思,也是一种思考。
这段经历是真实存在的,却又像一段别人的故事,现在读起来还挺有意思。
这世界必充满荆棘,不能明智思辨,深陷泥潭而不自知,再多的怨恨也仅是怨恨。